核心提示

　　河北省临漳县杜村乡东营村是北方一个普通村庄，这里因保存了从1948年到2005年一套完整的村账而引起官员和学者的惊奇。

　　这批村账记录着该村不同时期的经济发展状况，反映出每个历史阶段农民受益分配、村干部工资、农村土地经营、集体资产增值、社会公益事业发展的状况与沿革。

　　国家税务总局、农业部曾多次派人到该村调研。农业部农村改革试验区办公室副研究员朱守银评价：东营村村账对我国农村政策沿革极具研究价值，对当前解决好“三农”问题具有特殊重要意义。

　　2004年7月，东营村因为这套村账被农业部农村改革试验区定为观察点。

　　东营村的历史节点

　　本报记者 许海涛

　　土改时期：第一本会计账记载，王德方一家，有男三人女两人，平房五间，牛半头

　　1948年流行语：“纳了粮，自在王”

　　1945年东营村解放，此时的东营村名为小营村，农会是小营村最高权力组织。小营村的土地主要集中在几个地主手里，无地少地的农民主要靠给地主打长短工谋生。

　　1946年，小营村开始了减租减息运动。1948年，《全国土地法大纲》颁布，与全国解放区许多地方一样，小营村进行了土改运动，斗地主分田地，一些没有土地的赤贫农民开始有了土地。小营村自此有了第一本村账，即人口土地牲畜账。

　　据东营村第二任会计李太华回忆，这是小营村分田地分牲口的主要依据。为了给村民合理地分田地，1948年村账准确记录了当时的每户人口，以及他们分到的土地和牲口数量。

　　村账显示：1948年，小营村有人口213户1149人，其中男540人，女609人，共有4294亩6分地。这一年年底，小营村所有农户都有了土地，人均田地3亩7分左右。

　　李太华回忆说，当时分到土地的农民别提有多高兴了。此时，小营村主要粮食作物是谷子、棉花、油料作物、大豆等。“纳了粮，自在王”是当时广为流传的一句话。

　　这一年，小营村有了第一本财会账———公粮账，即各户交公粮的账。65岁的刘国振出任农会第一任会计。

　　农会按照好坏将土地分为12等，等级不同应交纳的公粮也不同。1948年，小营村农会共收公粮米42172斤，平均一亩地收米10斤左右，这个总数一直到1955年，没有变化。李太华说，米是当时粮食的计量单位，所有粮食以米折价。当时粮食产量很低，一亩地一年产量在125斤左右。

　　据记载，当时小营村王德方一家，有男三人女两人，平房五间，牛半头。李太华说，当时刚分到田地以后，生产工具非常缺乏，人们就结成对子，互相帮扶，几个农户把农具和牲口凑到一起进行农业生产。1948年，王德方一家交了公粮米125斤。新中国还没有成立，当年的公粮账仍以民国三十七年落款。

　　1950年，小营村每户家庭终于有了土地房产所有证。从东营村保存的当年每一户的土地房产所有证存根可以看出，土地使用证和房产证是两者合一的。这份证书意味着农民是他们土地房屋的所有人。

　　据李太华回忆，拿到盖有华北区人民政府大印的土地房产证，许多人流下眼泪。此后，小营村人的种粮热情更高了。1950年至1955年是小营村发展的第一个黄金期。

　　大跃进时期：李太华做了两套村账，一套假的向上级汇报，一套真的留在村里

　　1958年流行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1955年，小营村更名为东营村。东营村响应国家号召，由互助组回到合作社，土地重新被收归国家，农民集体劳动集体分红。

　　东营村隶属临漳县红星人民公社三分区。村集体有了财产，需要建立新账，第二任村会计李太华上岗。此时，村集体账是大账，农民的主要来源是村集体每年分的粮食和义务工的工分。“按劳分配”是当时最流行的话。

　　据村账记载，1955年，东营村人口发展到1503人，土地减少到3900亩左右。

　　对于合作社，刚开始，一些村民有情绪，认为国家把土地收回，农户没了自己的土地，种粮积极性会受影响。当年，李太华和其他干部一起做农户的工作。最终，东营村的农民接受了合作社。

　　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再到人民公社，东营村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农民被政府描绘的前景感染着。1959年，务农出身的东营村人拿到第一份工资，不过工资制只坚持了半年。

　　这个时候，浮夸风盛行全国，粮食数字连年翻番。在临漳县召开的四级干部大会上，各村纷纷虚报产量，绝大多数村都要“跨长江”（亩产800斤），“过黄河”（亩产600斤）。但仍有一些村作了如实汇报，使领导大为恼火，4个村的干部一夜之间全部被逮捕。

　　在村支书的授意下，李太华做了两套村账，一套假的向上级汇报，一套真的留在村里。

　　据东营村1959年的真账记载，当年种粮1167亩，总产量（一年两季）573280斤，棉花1607亩，皮棉产量57995斤。

　　而当时上报的假账是，夏季小麦亩产不低于1000斤，秋粮亩产不低于800斤，红薯亩产不低于10000斤。

　　随后，中国北方许多地方遭遇三年灾害，粮食大幅减产。东营村也没有幸免。

　　据东营村1960年村账记录，夏季小麦亩产112斤，秋季玉米、小米亩产153斤，棉花29．8斤，花生132斤，烟叶100斤。这一年东营村每人每天的口粮是三两三钱五，人均分红21．83元。据李太华介绍，这一年，东营村53人饿死。

　　直到1963年，东营村的粮食产量才恢复到三年自然灾害之前的产量。几年后，东营村进入文化大革命时期。据李太华称，当时粮食生产发展比较慢，但没有再出现饿死人的事。

　　联产承包责任制时期：转了27年，土地又回到农民手中

　　1983年流行语：“包产到户”

　　上世纪80年代初，以联产承包责任制为核心的农村改革拉开序幕。

　　1983年，东营村包产到户，村集体土地再次分到农户手中，财务账再次发生变化。这一年东营村多了一份土地承包明细表，并有了公粮账。这个账与上世纪50年代初期的公粮账有相通之处。

　　这时，东营村共有16个生产队，据东营村十一生产队至十六生产队土地承包明细表记载，村民刘瑞林一户承包耕地十亩三分二，平均每亩上交价值16．75元的公粮。“土地转了27年又回到农民手中，农民对土地倍加珍惜。”临漳县农工委副书记张爱国回忆，这一年东营村农民种粮积极性超过了1948年分田地时，人均收入突破800元。“包产到户”是那一时期最热门的话。

　　按照国家政策，东营村每户村民多了一份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证。李太华说，这和当年的土地证、房产证差不多，群众拿着证书心里踏实许多。农民盼望，承包土地永远不要再收回去。

　　上世纪80年代后期，东营村村委会领办上级组织的工作开始增多，抓计划生育、收公粮逐渐成为主要工作。东营村的公粮账主要记载了乡村组织的三提五统，也就是农民负担，三提留在村里，五统交政府。

　　上世纪90年代至今：村级债务出现，主要原因是公益事业投资和税费负担

　　时下流行语：“减免农业税”

　　1995年，东营村人均收入达到2000元。李太华说，人均是随机抽出来的，每20户抽一户，一个村大概20多户，平均下来就是全村的人均收入。因为收入在个人，所以很难统计准确。这一时期，东营村种粮的劳动力少了，一些村民开始外出打工。

　　改革开放初期，东营村曾经有过3家村办企业，随着包产到户，村办企业开开停停，1994年全部停产倒闭。由于没了集体收入，东营村开始出现集体债务。

　　在1996年的东营村集体总账上，村集体的债权是143565元左右，其中农户欠村集体37513元；债务201949元，其中村集体欠农户37971元。在2004年的东营村集体总账上，村集体的债权是124160元，其中农户欠村集体115265元，债务697682元，其中村集体欠农户204446元。8年时间，东营村债务增加40万元。

　　临漳县农工委副书记张爱国说，东营村是临漳县债务比较多的行政村，国家税务总局和农业部曾专门到东营村调研乡村债务。主要债务形成有两个原因，一是村里的公益事业投资，二是税费负担。在东营村村账上，这一时期，东营村年人均负担150元左右。

　　2004年是个转折点。这一年，国家首次提出减免农业税，东营村人均负担减少到29元。按照河北省要求，2006年将全部免征农业税。

　　张爱国说，这样一来，东营村历经50多年的公粮账也该寿终正寝。

　　57年村账变成巨大财富

　　本报记者 许海涛 董伟

　　“村账”是东营村村民对村里保存57年的村级档案的统称。它包括文书档案、宅基地档案、财会档案和土地承包、延包合同档案等。

　　2000年，农业部农村改革试验区办公室朱守银副研究员参与“乡村财务与公共支出管理”课题研究，需要找一个历史资料齐全的村级组织作验证性研究。经人推荐，他找到东营村，惊喜地发现，该村村账翔实记录了该村不同时期的经济发展状况，系统反映了该村每个历史阶段农民受益分配、村干部工资分配、土地经营、财务管理、集体资产管理、公益事业发展等各种状况。“当时我们住在临漳县农协蟠桃示范园的办公室，把东营村的材料用车运过来，运了好几车！”

　　东营村最早的一本村账是1948年土改时期的。1948年至1955年，东营村村账主要有公粮账、人口土地牲畜账、土地房产证书存根。当时用于记录的是黄色草纸和麻刀纸，文字用小楷毛笔书写，记录数字为“四码”数字。1955年后，村账分项更具体，有总账、分类账、村集体收支账、日记账等。以1961年村集体支出账为例，包括了农业生产费用、林业生产费用、国家税款等10项。用于记录村账的纸张变成了会计专用纸，书写工具换成了钢笔。

　　“材料很完整，虽然有风蚀虫咬耗子牙嗑，但明显是专人有心保留下来的。”朱守银说，除了村里会计李太华42年的守护之外，该村行政区划一直没有发生过大的撤并也为账目保存提供了重要条件。

　　这些村账的价值被发现后，朱守银所在单位出资3000元为东营村村账购置了铁皮档案柜，邯郸市财政局帮助东营村建起了档案室。目前，在东营村两委二层办公楼中，其中一间就是放村账的档案室。

　　据统计，东营村保存完好的档案共计90余卷，会计账本120本，单据装订400多册，各类合同120余份。据农业部专家粗略统计，从1948年到2005年，东营村村账上的各种记录大概有35万笔。

　　东营村所属杜村乡人大主任苗祥林说，曾经有人出50万元买东营村的材料，我们没有卖。这些账是该村最值钱的集体财产。东营村现任会计刘振清说，这两年，农业部、国家档案局都有人来村里看资料。

　　保存如此完好的村账实属罕见

　　本报记者 董伟

　　“东营村这套村账见证了该村半个多世纪的变革，保存如此完好的村账在国内不多见。”农业部农村改革试验区办公室朱守银副研究员说。

　　朱守银曾先后4次来到这个小村子。在他看来，账本里笔笔收支款合同，不仅记录了东营村走过的历史，而且通过解剖这个“小麻雀”，能看到整个中国农村几十年的经济、社会、制度的变迁。“东营村50多年来的发展历程是我国农村发展的一个缩影。这些账本丢在那里可能是垃圾，一文不值，但用起来就是珍贵的材料。”

　　目前在我国，学者们在研究农村制度演变特别是财务状况时，很难找到系统的资料。因此，朱守银很看重东营村的村账，“仅从学术研究角度而言，这几十年账本的价值在于它是一个书面的东西，很系统翔实，比较真实准确。实际上由于缺少这样的东西，我们的很多研究都只能依靠老人的回忆。而记忆往往比较碎，准确性和系统性都很难保证。”

　　新闻人物

　　李太华42年守护村账

　　陈国营 本报记者 许海涛 董伟

　　57年间，东营村经历过水灾、地震，也经历了“文革”，但该村记录30万笔来往账目的200余册账簿和其他档案却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这其中，悉心守护村账42年的会计李太华功不可没。

　　1955年，24岁的李太华当上了村里的“大管家”，之后虽世事无常，村干部也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是李太华却成了村里的“铁算盘”，直到1997年退休。

　　1955年秋，李太华从临漳县中学毕业，被武安市师范学校录取。由于他的家乡东营村缺一位会计，在村支书劝说下，李太华放弃了学业，走马上任。这位还透着学生气的“大管家”不负众望，他不仅把东营村1948年至1955年的会计账文书归档，还建起了新的会计账。他每月记完账，就把单据装订成册，每到年底，还把有保存价值的财务会计资料分类归档立卷。

　　上世纪60年代初期，临漳县搞“四清”运动，李太华被抽到县里帮忙，看到一些村的村账被毁坏，十分惋惜。李太华发现，建立村账不容易，保管村账更不容易。此后，他把账本当作自己的宝贝照看起来。

　　东营村生产大队的房子是土改时留下的土坯房。1963年夏，冀南地区突降暴雨，平地积水深达1米，村民们都忙着保护自家房屋，抢救粮食，可李太华却往大队部跑。他看到账本已被淋湿，就用自家的被单将账本包好往家背，一连背了4趟。最后，他将家中仅有的一个衣柜打开，扔出衣物，将账本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1966年河北省邢台市发生大地震，李太华怕房屋倒塌埋没账本，就在大队部门口搭了一个简易防震棚，将所有的账本搬了进去。白天他在简易棚办公，晚上就在棚里守护账本，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天灾易躲，人祸难逃。“文革”时期的一天，造反派来到大队部会计室，要求查账。李太华害怕造反派把单据丢失，所以他以帮忙解释账册的名义留在现场。十几天查账过程中，他总是第一个赶到，最后一个离开，没有丢失一张单据，财会档案完好无损。家人和村民不理解，劝他别管那么多，丢了账也不是你的责任。李太华说，丢了钱可以挣，丢了账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李太华守护村账的举动逐渐得到村民的理解。在他任职期间，共建立档案90余卷，会计账本120本，单据装订400多册，各类合同120余份。从1958年至1985年，临漳县经过5次清财清账，东营村的财务管理都是账册齐全，账表相符，账款相符、账据相符，没有一点差错。

　　1997年，66岁的李太华得了一场大病，住进医院，此后不久退休。他说：“这些村账，我守了40多年，就是石头也有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