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圈子外面的民众，是把“深喉”看成是一个背叛上司，背叛朋友的叛徒，还是以国家社会为重不顾个人和小圈子得失的忠诚的爱国者，也是一个见仁见智众说纷纭的事情。

　　五月的最后一天，美国各大媒体突然出现一条热门新闻：91岁的马克·费尔特（MarkFelt），30年前的联邦调查局第二把手，宣布他就是导致尼克松总统辞职的水门事件中的神秘人物“深喉”。

　　“深喉”是当年报道水门事件的《华盛顿邮报》记者伍德沃特和伯恩斯坦，为他们在白宫里的秘密消息来源起的代号。“深喉”曾多次和他们在一个停车场秘密会面，向他们提供了揭开水门事件的重要情报。可以说，他是扳倒尼克松总统的关键人物之一。于是，“深喉”成为家喻户晓的角色。但是这个神秘人物到底是谁，一直是个秘密。

　　两位记者一向说，他们和“深喉”有约定，只有在他死后，或者得到他本人的同意，他们才会公开其身份。

　　三十多年来，研究水门事件的专著出了很多。涉及水门一案的人，都在猜测和琢磨，到底是谁扮演了“深喉”的角色。了解水门事件内情的，本来就是一个不大的小圈子。

　　有可能是“深喉”的，范围十分有限。三十多年来，人们从各个角度做出猜测，有可能是“深喉”的人，从国务卿基辛格、白宫幕僚长黑格，到尼克松的撰稿人帕特·布肯南，大概有十几个人，也有人猜到是这位联邦调查局的费尔特。

　　而真正掌握“深喉”秘密的人，除了他自己，只有三个人，伍德沃特和伯恩斯坦，还有他们在华盛顿邮报的执行编辑。而他们始终守口如瓶。

　　如今，“深喉”突然公开了自己的身份，他就是费尔特。

　　事实上，已经公开的尼克松录音带上，研究者早就了解，当年尼克松班子就估计费尔特是向新闻界透露白宫秘密的人，但是却决定不去找他算账，因为他作为联邦调查局的头头，对白宫掌握的情况太多。找他算泄密的账，只会对尼克松总统更加不利。

　　就这样，三十多年过去了。尼克松总统因水门事件而黯然下台，没有实现他做满两届总统，主持建国两百周年大庆的梦想，成为美国历史上惟一辞职的总统。两位记者名载史册，而“深喉”一直是个秘密。现在，费尔特垂垂老矣，来日无多，突然自己主动公开了身份。

　　人们立即关心一个关键问题：什么是费尔特泄露白宫机密的动机？为什么他要隐瞒身份三十多年？

　　帕特·布肯南立即在电视里发表评论说，他认为，费尔特是出于个人动机，因为胡佛死后，尼克松总统没有让费尔特接班当局长。三十多年来，费尔特之所以不公开自己，因为他知道“深喉”之作为，并不荣誉，他辜负了总统和白宫同僚的信任，出卖了他们。

　　作为当年尼克松班子的人，布肯南对费尔特的背叛当然有切肤之痛。他对费尔特的动机指责，很难证实有多少道理，但是他触及了费尔特当初采取背叛行为的道德两难困境：作为白宫高层小圈子的一员，作为受到总统信托，受到周围同僚信任的人，当你了解了水门事件中白宫的一些违法事情时，是忠诚还是背叛，这是一个并不简单的问题。

　　三十多年的隐瞒身份，说明了两点：第一，费尔特并不是为了直接的个人利益而这样做；第二，费尔特知道，对自己的上司和同僚的这种背叛，在世人眼里，是有道德上的可质疑之处的。人们根据常识就能想象，白宫高层幕僚圈子里，难免有些违法乱纪的事情出现。一个正直的称职的官员，并不是一看到违法乱纪就应该闹到新闻界去。什么时候应该护着同僚，什么时候应该站出来“吹哨子”，大义叛友，这取决于个人的理念、性格和判断，而这种判断并不容易。作为圈子里的一员，他必然要考虑这种做法对合众国总统和圈内朋友同僚的伤害，考虑朋友们对这种行为的看法，考虑自己以后怎样面对同事故旧。而作为圈子外面的民众，是把“深喉”看成是一个背叛上司，背叛朋友的叛徒，还是以国家社会为重，不顾个人和小圈子得失的忠诚的爱国者，也是一个见仁见智众说纷纭的事情。

　　好就好在，美国法律和政治制度的制约和公开性，使得水门事件后没有人走上猜疑和暴力报复的道路。无论是尼克松总统、特别检察官、法官、记者，还是当年白宫的幕僚们，都相安无事地度过了这三十多年。如今，世事已变，当年的人们，无论是圈内的还是圈外民众，都有了更平静的心态，更广的视野，可以用比较正面的眼光来看待白宫里的叛徒“深喉”了。费尔特对家人说：“我猜想人们一直把深喉看成一个罪犯，现在他们认为他是一个英雄了。”这是这位91岁老人忍不住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的原因。

　　林达

　　作者：旅美知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