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
安徽省芜湖市繁昌县近来出现众多铁矿石开采点。据矿业主管部门及当地村民介绍,这些开采点大都属无证开采。一些无证矿老板被指以交纳“承包费”及“纳税”来换取政府同意开矿。
铁矿开采点多为露天开矿,致毁林严重。当地林业部门证实,这些私人铁矿均没有林木采伐许可证。毁林开矿使当地频受生态灾难威胁,国家林业局表示,将责成安徽省林业厅尽快查处此事。
6月6日早7点半,安徽省繁昌县繁阳镇新港办事处克里村村民胡自元被挖掘机的轰鸣声吵醒。
他抬头看了看院里的一棵果树,不由叹了一口气:连个鸟也看不到了。做过多年小学语文老师的胡自元,原本习惯在清晨的鸟叫声中起床的。
大多数村民和往常一样,一起床就去捡铁矿石了。在离村数百米外的小铁山上,五六台挖掘机正在翻挖山体,村民们则跟在后面,紧张地找着矿石。
59岁的胡自元是这个村子里少有的从不上山捡矿石的人,尽管他知道,只要每天能捡到400斤矿石,就可以赚到20元钱。但相比金钱,他更关注被挖掘机毁掉的小铁山上的五六百亩林地。
他认为,雨季即将来临,小铁山上未采取任何水土保持措施的几处铁矿,可能会使小村遭受“灭顶之灾”———大量生土(不能长作物的土,俗称“生土”,即是山体里多年没见过太阳的深层土)如果被冲下山,会导致村里上千亩的耕地无法耕种,多数村民可能由此失去生活来源。
繁昌县铁矿石多,经勘测保有储量约4000余万吨。
胡自元居住的繁阳镇新港办事处,被当地百姓称为“脚下踩的全是矿”,且多是含铁量超过50%的“赤铁矿”。
今年2月下旬,国际上铁矿石涨价71.5%,短时间内,繁昌县的铁矿石由每吨100多元翻至400至500元。
新港的人们开始为铁矿石“疯狂”。
面积仅有36.26平方公里的繁阳镇新港办事处,除了克里村以外,还出现了十几处开采铁矿石的地方。记者采访发现,至少有数千亩山林在没有合法手续的情况下被毁,绝大多数新开矿未采取任何水土保持措施。
矿石涨价催生天价铁矿
4月14日,繁昌县克里村周围1000多亩农田里,到处是盛开的油菜花。路边的泡桐和杜鹃也怒放着,蝶舞蜂忙,皖南山区春天的自然风光无遮无拦。
克里村是一个有600多年历史的村庄,全村2000余人中有1500多人系胡姓家族。73岁的老人胡自应说,根据族谱记载,胡姓家族是明朝开国功臣蓝玉的后人。
蓝玉被朱元璋“诛九族”,其后人的一支逃到这里,从蓝玉三夫人之胡姓,繁衍至今。胡姓人家至今仍实行着“生姓胡,死姓蓝”的祖训。
胡自应说,祖先定居此处前请了风水先生,风水先生认为此地“后有白虎,前有青龙,中有千金难买的‘西流水’(向西流的小河)”。
顺着胡自应所指,记者先看到了“白虎”———村后数百米高的大磕山,一山独矗,风景秀美。
而所谓“西流水”,只是一条满是浑浊泥土的小水沟。
与“白虎”大磕山相比,“青龙”小铁山则少见植被,甚至没有山的形状,20多台挖掘机在1000多亩山地里自如地挥动机臂,一铲铲湿的红土或黄土被接连挖起,移送到数米外村民捡铁矿石的地方。
“这原先是个好几十米高的山头。”捡矿的村民指着山上一个数十米深几百平方米大小的矿坑说:“你见用犁挖土豆吗?这里开矿就像挖土豆,挖掘机把几百亩山的土翻几个来回,捡矿村民就像找土豆一样捡铁矿石。山早就没了山的样子。”
村民胡自元说,一年前“青龙”和“西流水”还是存在的。目前开矿的地方,原先有五六百亩蜜枣树,栽了有10来年了,还有数不清的半腰粗的松树和杉树,各种杂树很多。到了春天,小铁山上开遍桃、杏、梨和杜鹃花。但现在,这些花草树木全被毁了。
“因为这种露天开矿,‘西流水’上游生态被破坏,水里被冲进了大量泥土,水也少了许多。”胡自元说。
“西流水”是克里村1000多亩土地的惟一水源,由于水量不足,到6月10日,水稻插秧的节令已过近半月,村里还有数百亩水稻未插秧。
在村头,胡自元递给记者一块巴掌大的褐色石头,掂在手里比一般石头沉得多,找秤称了一下,竟有1公斤重。“值5毛钱呢。”胡补充说:“现在小铁山里的矿石1吨500块。”
记者了解到,3年前,繁昌同规格的铁矿石价格仅为每吨100多元。从去年开始,铁矿石价格一路上扬,从每吨300多元涨至目前的500余元,创下这一带的铁矿石天价。
一个事实最能证实繁昌自古就有丰富的铁矿石。
据媒体报道,1999年,我国考古学家在对安徽繁昌人字洞进行发掘时,发现40多件200万年至240万年前的石制刮削器,其中10多件竟是用铁矿石做的。
繁昌县的官方网站显示,繁昌铁矿石“保有储量约4000余万吨”,有多家上规模的铁矿石企业。“新港的铁矿石在全县是有代表性的,品位(含铁量)在65%以上,含硫、磷等有害物质少,炼铁时很少结炉。这种矿石是很受钢铁企业欢迎的。”一位业内人士说。
据了解,由于前些年铁矿石价格低,而新港等处的铁矿石多在地下几十米甚至更深的地方,呈分散的窝状分布,被人称为“鸡窝矿”,开采成本很高,因此少人问津。
“这价格一涨,开矿的成本就不算什么了,所以就有人来新港挖矿了。我们村的‘青龙’就这样被毁了。”胡自应说。
多位村民证实,小铁山近来开矿的脉络如下:2004年4月中旬,铁矿石价格上扬至每吨300多元,一位叫“小杰”的人开始在小铁山小规模开矿。
数月后,该矿被转让给一位叫“李大学”的徐州人,该人最初弄来数台挖掘机毁林开矿。2004年年底,铁矿石价格进一步上扬,“李大学”在小铁山的矿发展至数百亩。
2005年2月,国际铁矿石进口价上扬71.5%,“李大学”的矿扩展至如今的规模,占地约千亩。
采矿狂潮下的毁林行为
4月15日下午,一辆外地牌照的卡车停在克里村所在的216省道5公里处附近,车主在驾驶室里悠闲地抽着烟。“拉矿石的车每天都会来,只要矿里能挖到矿石,根本不用愁卖。”村口居住的一位村民羡慕地说,“开矿的人发大了。”
当地人热衷传播的一条消息是,“李大学去年底和今年初赚的钱超过1000万”。多名参与挖矿的村民说,去年11月、12月和今年的3月,“李大学”的矿每天能产出铁矿石1000多吨,有时一天能产1500多吨。
当天,记者在克里村以收购铁矿石商人的身份,结识了一位自称熟悉铁矿运作,有方方面面关系的村中“能人”。为了游说记者投资开矿,这位“能人”详细分析了开矿带来的巨额利润。
“那几个月,‘李大学’每天卖矿石的收入就有40万元,他雇了20辆挖掘机、4辆铲车、20辆拉土车和几百名村民,这些成本每天不到10万元。”
4月份“李大学”的矿产量虽有所下降,但一天仍有三四百吨的产量。那位“能人”详细测算后认为,“‘李大学’4月每天支出成本在5万至6万元之间,每天还有10来万的赚头。只要他每天有100吨的产量,就不会赔钱。”
繁昌的铁矿多是“鸡窝矿”,这种矿的特点是分布不均,难于开采,但有时挖住一窝又会出很多的产量。克里村的那位“能人”认为,“投资‘鸡窝矿’像一场赌博。新港境内处处有铁矿,但挑哪块地投资开矿,就看你的眼力了。赌赢了,你一夜之间就成了百万富翁;赌输了,你就会赔进好多成本。”
记者历经10余天的调查发现,从今年年初至今,在利益驱动下,新港境内参与这场开矿“赌博”的人不在少数:马塘埂是横跨东圩和荷圩两村、有数千亩面积的丘陵区,今年3月,李某,朱某等多位村民在此用挖掘机露天开铁矿,毁林面积近千亩;东圩村马一队郊外,一位陈姓矿主在此“征用”五六亩农田开矿,时间不详;王村靠西山沟的地段,一位江苏老板占耕地近十亩开矿,时间不详;3月前后,荷圩村的小桃冲、小磕山村的小磕山上,也有多位老板毁林开矿,面积不详,但均有毁林行为。
克里村小铁山附近的阴目山林场,原本是一片500亩左右的村办林场,这里长满直径30厘米以上的杉木和国外松,但在近几个月的采矿狂潮中,有100多亩林场被夷为平地,成为两个外地老板的矿区。
记者粗略统计,新港办事处境内至少有20余处开矿点。近几天登过大磕山的一位村民在电话里说:“从山上往四周看,能看到许多村庄周边的山上都有大面积铁矿。”
按照我国《矿产资源法》,开采矿产必须持有采矿许可证。在安徽省,从200 2年开始,发放铁矿采矿许可证的机关被统一为安徽省国土资源厅。
6月10日,该厅矿产管理处电脑系统显示,繁昌新港办事处境内的绝大数铁矿未有发证资料,属于无证开采。而当地林业部门4月份证实,这些无证开采的私人铁矿,也同样没有林木采伐许可手续。
繁昌县林业部门同时证实,仅有的两处有开采证的矿区(在小铁山矿区附近),也未依法取得林业部门的林木采伐许可手续,其大面积采伐林木依然是违法的。
知情人透露,在这场至今依然在进行的铁矿“赌博”中,多数的矿主都赚了钱,也有一些“运气”不好的老板赔了钱。
但显然,被当做“赌博”筹码的当地生态环境“赔”得最惨:仅记者实地调查到的资料可证实,至少近3000亩的林地被毁,上百亩耕地被“征用”。
新港办事处的“开矿经”
4月15日,两名中年男子坐在小铁山“铁矿”附近的216省道边。他们大多数时间在闲聊,偶尔会将目光投向“铁矿”。两人的身份是繁阳镇新港办事处工作人员,具体工作是对运出矿区的矿石“收税”。
记者了解到,该办事处对铁矿石进行“收税”的地方不止这一处,离新港办事处不远,还建有一座“镑房”,主要负责对水上运输的铁矿石“收税”。目前,该办事处对每吨铁矿石收的“税额”为40元左右。
有村民算账说,即使全办事处每天只产出1000吨铁矿,那办事处每天也有4万余元的收入。
新港办事处靠近长江,撤乡并镇之前,新港办事处称为新港镇,下辖4个行政村,一个居委会,总人口两万人。
南京大学的一位行政学者表示无法理解该办事处的做法:“这些私人铁矿大部分没有采矿许可证,全部没有林业部门采伐许可手续,本身是违法的,作为一级政府,理应制止这种违法行为,而办事处不但不制止,竟然‘收税’,不合法的经营活动怎么还能”纳税“?”
该学者认为,让私人开矿,恐怕是办事处“创收”的一种手段。
方方面面的消息证实,该镇内多数私人小铁矿虽没有省国土资源厅颁发的采矿许可证,但其开办却是经过新港办事处同意的。马塘埂一位私营矿主与记者交谈时,坦承开矿前给了办事处数万元“承包费”,此外,还向办事处缴纳了一定数量的“教育附加费”。
在当地采访的10余天里,记者以买矿石的商贩身份,与多位私营矿主交谈,这些矿主无一不称办矿是经过办事处同意,并且是在缴纳了数万元甚至数十万元(视面积和地段,各矿费用不一)“承包费”后才开办的。
新港办事处党委书记高峰和副主任汪劲松,在接受记者电话采访时并不否认办事处向各私矿收取“承包费”一事,并称这些钱都上缴了财政,主要用于防治采矿带来的水土流失。但记者未能与办事处主要负责人更详细的交流相关情况。
另有当地村民透露,马塘埂的朱某持有安徽省国土资源厅发放的探矿许可证,但朱却“以采代探”,开了三四百亩的露天铁矿,并将矿石出售。6月10日,省国土资源厅地质勘查处李玉华办事员认为,与无证开采一样,“以采代探也是严重违法的。”
“矛盾的人”
4月14日早晨7点半,克里村的胡自应老人和儿子胡安贵提着铁镐竹筐出了门。在赶到小铁山“铁矿”区的数百米路上,到处是村民匆匆的身影。
胡安贵的小筐装满矿石后,会立即到数十米外的一个台秤处称重。当天,管秤者一次次记下胡安贵捡的矿石重量。在晚上5点半左右下工时,管秤者按“每市斤矿石5分”的标准付给他劳务费。这一天,胡家父子赚了20多块钱。
多位村民证实,克里村2000村民中,90%以上都参与过捡矿石。一位中年村民说,他往年这个时候就会去浙江温州打工了,但今年没走,他认为捡矿的收入要比打工收入高。
和他一样,这个村今年极少有人出去打工。
与为矿山捡矿石相比,自挖矿石的收入更高。克里村一位中年农妇说,她大半个上午在矿区边缘自挖矿石20多公斤,按每公斤5元的价格,可以卖100多元。
在王村西山沟边,记者看到一位中年母亲带着3个不满10岁的孩子在沟边自挖矿石,最小的孩子只有四五岁,不时把捡到的拇指大小的矿石放进母亲的筐子里。
胡自应说,铁矿石涨价后,从年初至今,除了为矿区捡矿石外,村民几乎举村出动,挖了村子周围的大部分地区。据说,许多人家一天能挖到100公斤矿石,卖500元,最走运的一户人家,一天曾挖到半吨矿石。
同样,村民挖到矿石也不愁卖,自有外地买主上门收购。甚至有些村民放在院子中的矿石还遭到偷窃。
据证实,在这场开矿狂潮中,克里村胡姓村民数百年前的祖先墓被矿主挖得不知所踪。
胡自应、胡安贵父子俩说自己是“矛盾的人”,一方面捡矿石挣钱,另一方面又反对矿主毁林开矿。
在当地,多数村民处于这种矛盾中,明知如此开矿将可能给自己村庄带来生态灾难,但由于眼前利益,还是到矿上去捡了矿。
4月15日上午,胡自应父子和数位村民一起,代表克里村全体村民给记者送去一份“紧急呼吁书”。这份写给繁昌县有关部门的信中写道:如此野蛮的毁林开矿行为,将可能给村庄带来“灭顶之灾”。
胡自应等村民发出“呼吁”是有其理由的,在上世纪80年代初,一次暴雨引发的山洪将小铁山上的大量生土冲入山下100多亩农田中,结果造成这些农田多年欠收。
而2003年农历5月,又是一场暴雨将山上生土带入附近的10多亩农田。至今,这些农田仍无法耕种。
让村民感到担忧的是,“李大学”等矿主来后,在开矿的同时不但没有采取任何水土保持措施,还在建在小铁山半山腰的防洪坝上堆了废土,部分地压损了坝体,有可能使防洪坝失去作用。
“今年雨季马上就来了,克里村的千亩农田不再有水土保持工程的保护。矿区在高处,原来的植被大部挖光了,再有暴雨洪水不会出事才是怪事!”
村民胡自元扬起的手带着情绪,挥来挥去。
事实上,由于新港办事处境内私人铁矿的遍地开花,类似的生态灾难已威胁着多个村子的数千亩农田。
记者调查期间,也未见到各矿点采取水土保持措施。6月11日晚,胡自元在电话里告诉记者,他至今没发现办事处或相关矿主在矿区采取水保措施。
主管部门指私采违法
村民胡自元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自己呆了大半辈子的克里村终老。他好吃甜玉米,春季隔几天就到地里种几株,以保证能在收获季节吃到新鲜的玉米。因为小铁山开矿仍在继续,他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吃到自己种的玉米。
4月中旬,记者在繁昌采访期间,县环保局副局长郭冬表态说:“这些私人铁矿没作环境评估报告就‘先斩后奏’地开了,我们会立即派人过去处罚。”
县国土资源局副局长李国华当时说:“繁昌今年正在下大力气对各类矿山进行整顿,但也许会存在漏网之鱼,我们一旦发现这样的漏网之鱼,会立即处理。”
县林业局一位杨姓副书记说:“采矿这一块,必须先有采矿许可证,还要作出植被恢复可行性报告,报告获得通过才能取得林业部门的采伐批准手续,如果占用林地较大,要报安徽省林业厅批准。”
但记者6月上旬重访繁昌县时,却没有看到整顿后的现象。有知情人证实,5月份,新港又添了数家新铁矿。
6月上旬,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栏目记者实地采访得出与本报调查相同的结论,新港这些新开铁矿都没有在林业部门办理相关采伐手续。
6月10日,安微国土资源厅矿产开发管理处副处长朱本增说:“对繁昌县的无证开矿事件,我们会尽快了解情况,并作出处理意见的。”
6月13日,国土资源部办公厅一位官员认为,繁昌当地国土资源部门如果知道(各铁矿)无证开采又不去管理的话,有失察之嫌。无证开采或以探代采都属于违法行为,应由国土资源部门进行查处,如果情节严重将追究刑事责任。
这位官员说,当地相关政府部门如果明知无证采矿,却收取手续费或者税费的话,也是明显不当的。
6月13日下午,记者与国家林业局森林资源管理司副司长王祝雄取得了联系,正在呼和浩特开会的王副司长对记者来电反映情况非常重视。几分钟后,该司一位工作人员受王副司长指派,专门来电向记者了解情况,该工作人员最后表态说:“我们司将责成安徽省林业厅尽快查处此事。”
□本报记者宫靖安徽繁昌报道/摄影(本报记者谢炜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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