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胡展奋（记者） 摄影／潘文龙（记者）

　　2004年，国家禁毒委员会对7条贩毒通道、4个毒品集散地和中转站、10个外流贩毒严重地区进行了挂牌整治。云南省巍山县、广东省普宁市、安徽省临泉县等8个挂牌整治地区基本改变了毒品问题严重的面貌。

　　贩毒，一定离不开交通。铁路、公路和航空，贩毒集团首选的就是铁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昆沪Ｋ80次”列车。

　　这趟列车，纵横七省一市，单程历时53小时，是贩毒集团和上海警方长年争夺、四季“拉锯”的“军事要地”。

　　“上海铁路公安处”因为功勋卓著而被称为“铁警”。

　　有憾于“缉毒新闻”总是滞后于现场，总是“鲜度”不足，2005年5月24日，本刊记者和上海“铁警”小分队一起从昆明登车，开始了我们的“缉毒之旅”。

　　暗访疑犯

　　为了保护他的人身安全，我们只能模糊地叫他为“王警长”。

　　第一次看到身着便衣的王警长，心里就嘀咕：这位“全国二级英模”，怎么气色如此不好呢？

　　人，看上去非常疲倦，只有一双眼睛闪烁着鹰隼一般的锥形光芒——那是他倚在天桥上，迅速扫描所有从他眼前经过的旅客的时候。

　　下午3点30分上车后，他最后一次着便衣，从车头到车尾，巡视全车，几乎全车都沉浸在列车惯有的、启动前的忙碌中，我们尾随其后，尽力想象，有多少我们视而不见的东西将被他摄入眼帘。

　　除了随车的2名乘警外，缉毒小分队的临时指挥所就设在软席车厢5号房间和我们所在的7号房间，小分队一共三人，王警长、陆林和队长倪同豪。他们的全称是：上海铁路公安处乘警支队第二乘警队。

　　倪同豪，现年38岁，身着便衣，从事乘警工作已经14年，离开部队十余年，举手投足仍然保持着军人的果决和英爽，火车已经启动，他面色凝重地看着老王换上警服，对我们说：这次行程比较“特别”。既要完成我们日常的任务，又要让你们完成采访任务，像一场考试，你俩是我们的随行“监考”。

　　说实话，没有把握。毒贩的脸上不会写字，而且我们“铁警”缉毒，情报材料有限。

　　所以，某种意义上说，今天我们能否成功，你们能否成功，都要看运气了。

　　我们听了，心也下坠，担心本次采访将以空手返回告终。

　　只有王警长一脸的信心，束腰带，整帽徽，临战前的整装把他的疲倦一扫而空。

　　大约4点左右，列车长陪我参观列车发电机组刚刚折回，一名乘务员气喘吁吁地跑来，低声报告：老王已经得手了！

　　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开车刚刚30分钟。

　　几个大步，我们及时赶到现场。

　　硬卧7号车厢1号下铺。离开我们的“指挥所”仅仅10余米。因为“进入工作状态”而突然显得“红光满面”的王警长，戴着白手套的右手高举着一卷黄色塑封带包扎的东西，“笑眯眯”地询问着1号下铺的乘客：大家都看到了，这卷东西刚刚从你铺下搜出。你能告诉我们，这是什么吗？！

　　列车长熟悉王警长，“只要进入兴奋状态，他的气色就转好，但那是虚火，老王身体其实已经很糟了！”他怜惜地对我们说。

　　被王警长审视的“1号乘客”脸色略白，乜了一眼“黄色塑封带包扎的东西”，拒不回答。这是个看上去就很蛮悍的青年，长发，黑且浓，中分；脸部特征，鼻梁高而中节突出，眼呈“三白”，亦即黑瞳人下露出眼白，俗称“三白眼”。

　　倪同豪同样戴着白手套，仔细地翻着犯罪嫌疑人的行李，其他乘警则迅速控制了这节车厢，根据倪队长的判断，毒贩不会只有一人。老王则轻声对我说，这卷海洛因大约150克。应该还有两个同伙，他说，刚才查问“三白眼”时，同车厢好像有两人一晃，不见了，其中一个穿白色体恤。

　　空气立刻紧张起来。这时，来自餐车的副列车长通报：刚才全体乘务人员在餐车开会，没有见到上述对象通过餐车。

　　从硬卧通往硬座车厢必须通过软卧车厢和餐车，如果对象没有通过餐车，那就说明还滞留在硬卧。

　　倪同豪迅速给“三白眼”上了铐子，然后带领全体乘警巡查硬卧车厢。

　　消息迅速反馈过来，硬卧车厢不见对象。

　　倪同豪的面色更沉重了，对象进入硬座车厢了吗，这是大家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而且飞驶的列车开始减速，前方小站停车，一旦有变数，就麻烦了。

　　列车立即和前方站联系：注意盘查所有身着“白体恤”的旅客。

　　与此同时，王警长再次提审“三白眼”——

　　王：……哪里人？

　　答：湖南新化人。

　　王：去昆明做什么？

　　答：……

　　王：你们一起几个人？

　　答：就我一个。

　　王：不可能！查过票了，你们三张连号！还有两人哪去了？老实回答，这是给你机会！

　　答：就我一个人！

　　王：你会后悔的。

　　小站停车，邀天之幸，没有乘客下车。

　　倪同豪对疑犯“三白眼”的口供已不存希望，立刻调集所有乘警、乘务人员，对硬座车厢的大巡查开始了。

　　擒拿审问

　　因为进城务工者众多，硬座车厢爆棚。乍一看，这样的场合要搜索犯罪嫌疑人显然十分困难。

　　但小分队成员看上去都胸有成竹，倪同豪悄悄告诉我们查票诀窍：一，无票者扣下；二，出示硬卧塑牌者扣下。

　　查过人头攒动的13号车厢，没有踪迹。走进14号车厢，倪同豪忽然不见，眼看快查到车头，仍没有线索，我们暗暗着急，猛听得左前方一阵人声鼎沸，乱哄哄地只听王警长大喝一声，一个身穿白色体恤的年轻人被拿住了。

　　他声称无票，但是和王警长的眼睛一打照面，王警长就指着他口袋，僵持了一会儿，“白体恤”就乖乖地从裤袋里拿出了那张硬卧车厢的塑料牌。

　　再想挣扎已经晚了。

　　此间还没有停当，车头厕所里忽然传出声响，门开处，一个染着黄发的青年人也被倪同豪押了出来。

　　一切都让人眼花缭乱，不知所以。王警长究竟是怎么发现“三白眼”有猫腻的？又是怎么发现这两个同伙的？既没有密报指认，又没有照片图形，乘警们就不怕抓错人吗？

　　我们正这么忧虑着，王警长的徒弟陆林已经拿出了两副手铐，把两名犯罪嫌疑人铐在了一起，押回软卧车厢。不久，乘警又从“黄毛”呆过的厕所的日光灯灯罩里，起出了被“黄毛”藏匿的手机。

　　审讯前，王警长解开了我们的疑惑。

　　“我们巡查的程序一般总是先查票，这个理由非常正当，乘客没有理由不配合”，王警长说，查票其实是一门审视的艺术，也是一次心灵沟通，或者心理对峙的过程，刚才查票就从1号铺开始，不知怎么地，“三白眼”的视线一对上我的视线，就失态露馅——旁人看不出，我凭经验一看这家伙就不干净：他眼角跳了几下，喉结也窜了几下。

　　问他话，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比如问他去昆明干什么，答称玩，可是玩了哪几个地方呢？却又一个也说不上来。一翻他枕头下的被褥，发现海洛因……这是他们的惯技，所谓“最公开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至于怎么知道他还有两个同伙呢，那也简单，上硬卧车厢的乘客都要“换票”，我们调出存根一看，发现2号铺、3号铺和1号铺的“三白眼”三票连号，就可确定三张票是一起买的，他们是一伙的。

　　巡查硬座车厢时，但凡无票，或者身怀硬卧塑牌的就是怀疑对象。倪同豪初进14号车厢，就见一人往厕所里一晃，别人没注意，倪队长存了心：这染发的“黄毛”原先正面对着车尾入口处，伸长头颈望风，一看到乘警进来就立即拨开人往厕所里闯。

　　倪队长赶到厕所，敲门不应，反而从里面传出猛烈的脚踹声，估计是拼命把剩余的毒品往马桶里塞，火车马桶口都是直的，塞下去就可抛弃罪证。

　　很遗憾，倪队长硬闯进去后，“黄毛”已经抛证完毕，但是缴获的手机很重要，毒品的交易联络，不可能不在通讯工具中留下痕迹。

　　原以为小分队会稍事休息，不料他们铐住了3名犯罪嫌疑人后，又开始漫长行程的巡查，对列车上每个乘客作逐一巡查。

　　现在是晚上时间9点30分，乘警们仍在忙碌。3名贩毒犯罪嫌疑人中两名被押进了我们所在的软卧房间，王警长再审“三白眼”，审前故意押他过来看看两位同伙已经入网，“三白眼”看了以后，神色大变，不再坚持说“不认识这两人”，也不再坚持“只买了自己一人票”……

　　王警长的徒弟、青年乘警陆林此时则在餐车请目睹起赃现场的乘客们作旁证笔录——叙述、笔录、签字、盖章（手印）——看得出，旅客们非常支持乘警的工作。

　　倪同豪轮次审讯“白体恤”和“黄毛”。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白体恤”的抗审能力特强，始终伪装成一个无辜的受骗者，学生腔十足地和审讯者周旋。

　　原以为抗审力更强的“黄毛”，大约在半夜12点左右被突破了，关键时刻，手机里的短信留言供出了他大部分的秘密，因此除了否认抛证外，他大约还编了一个拙劣的在昆明小旅社的下水道“捡到”150克海洛因的故事，但是毕竟承认了携带毒品以及三人同伙的基本事实。

　　自下午4点开始，缉毒小分队没有休息过一刻，王警长那曾经因为进入状态而激发的“潮红”也渐渐褪复为疲劳的青灰色。

　　好像是预约好似的，王警长和倪同豪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躺在铺上打开了手机，笑眯了眼，我们还以为是什么有趣的短信，凑近一看，分别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和一个傻傻的胖小子。

　　那是王警长的女儿，远在他乡求学；胖小子则是倪队长的儿子，今年才5岁。

　　“一天又一天，这是我们唯一的娱乐……也是我们随身带的小电视……”，倪同豪不好意思地向我们笑笑。

　　1点开始，王警长和倪同豪强提精神再次审讯“白体恤”和“三白眼”，已经可以确认的是：“白体恤”是三人贩毒小组的领队。记者因为实在打熬不住，沉沉地睡去。

　　铁警没有终点

　　“永远没有节假日、永远没有双休日，工资收入低于多数的警种，这就是‘铁警’！真正用钢铁铸就的‘铁警’！”

　　上海铁路公安处乘警支队副政委王小弟向我们介绍他的属下时，一滴泪一样的小水珠无声地流过他的泪槽和鼻翼：“一年四季，从一趟列车，跳上另外一趟列车，他们的家就是列车，看不到电视，看不到书报，唯一的娱乐就是偷空打开手机，看看手机里储存的儿子或女儿的照片……一路上，他们经过的都是著名的风景名胜——岳阳楼、张家界、黄果树、昆明、石林、大理……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游览过一次。他们是上海人吗？他们只能算是半个上海人，甚至，连半个也谈不上，王警长的岳母快不行了，病床上最后的愿望是见见女婿，托付一些家事，一声一声地喊着他的名字，但最后还是没能如愿……不要看他们是警察，事实上他们一下车就没有安全，沿路的贩毒集团一有机会就追杀他们。还是王警长，一次在六盘水站刚下车就被黑社会分子劫持，要不是战友们奋力营救，后果就难说了……”

　　为了指挥缉毒，8年乘警出身的王小弟副政委是半夜2点，从贵州安顺上车的，清晨5点，我被一宿未睡的摄影记者潘文龙摇醒，采访“王政委”。采访前，我歉意地看望了一下通宵未合眼的王警长，他的腮帮明显陷了下去，但是眼里含着笑意，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线已然崩溃，王警长又一次获胜了。

　　“大胜”都是这样的“小胜”积累而成的，2004年，上海铁路公安处乘警支队战绩辉煌，仅Ｋ80次列车就破获贩毒案件81起，抓获犯罪嫌疑人86人，缴获海洛因10公斤。

　　案件是分大小的，缴获海洛因10克以下是“普通案”；10克以上50克以下是“重大案”；50克以上为“特大案”。“特大案”的具体处置也有区分，按规定，本次列车破获海洛因150克的案件可以在湖南怀化市移交当地警方，因此，我们将在怀化市和上海铁警分手。

　　因为体力过分透支，王警长近年来连续掉了6颗牙齿，而且浑身是病，尤其是高血压，常常折磨得他整夜失眠。

　　“差不多整个‘铁路公安’都知道他缉毒的‘神乎其技’”，王小弟一聊起老王的英模事迹，精神也好了。

　　贩毒的和缉毒的是一对解不开的死结，那性质和扒窃对反扒不同，因为暴利所驱，携毒者往往是生死一搏，手段也殚精竭虑，皮鞋、茶缸、棉衣、帽子、肥皂、书籍、人体私处……老王的本事是任何物件有异，他一看一掂就知道，一次巡视软卧车厢，见一双新皮鞋放在行李架上，主人气度轩昂，一问是位教授，王警长笑笑，上去一掂皮鞋，就说：鞋有问题。你自己说，还是我们动手？我们很想给你面子。教授听了无动于衷。老王一拆，整个大坡跟就是一块橡皮包裹的海洛因。

　　又一次，硬卧的一位文静的“大学生”胸捧一本塑封的《圣经》假寐，老王每次走过都发现她的眼神警惕地乜他，便客气地上去招呼，顺便掂掂书，一掂便觉有异，乃笑笑说，有问题请教，请翻到《圣经》第300页。“大学生”持书不动。老王便自己动手，打开塑封，书已挖空，两大块高纯海洛因对镶其中。

　　王警长是神吗？不是。那是他长年苦练的结果，任何物品都有其正常分量，王警长掂久了，练就了“手秤功”，哪怕一包香烟一只手机一块肥皂甚至一支牙膏，分量有异也逃不过他的手心。

　　老王的嗅觉也有异常禀赋，对疑点旅客开包检查，老王的鼻子一嗅，往往就能闻出海洛因所特有的“酸胖气”。

　　但是，对王警长来说，最具挑战的还是人体藏毒。

　　人体藏毒是迄今最为隐蔽的携毒伎俩。比较初级的是男女私处藏毒，对此，王警长每每身着便衣，在站台观察乘客的步态。他发现，无论男女，一旦私处藏毒后，步态一定有细微的反常，那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掩饰的，或者是稍走几步就迟钝失神，如内急状；或者是并不时尚的女人，好好走着突然扭起了Ｔ台上的“猫步”……

　　一次，车到六盘水站，王警长在站台上发觉3个六十开外的老太居然都走“猫步”，而且上车后就如老僧入定，长时间地呆如泥塑，便请来女警，稍加询问老太们就破绽百出，于是请她们走进播音室，由女警检查，须臾，老太们就开始“下蛋”，避孕套包裹的“毒蛋”足足下了一面盆。

　　事实上，下体携毒是十分危险的。Ｋ80列车某次行驶贵州境内时，老王巡视车厢，有乘务员向他报告，一女子从昆明上车后就没有挪过位子。

　　待到王警长走到现场，却发现该女子已不知去向，周围旅客反映其上了厕所，长时间没有出来。

　　乘警立刻敲门。不应。王警长果断破门，发觉一女子已裸身倒地，口吐白沫，四周洒满白色粉末。

　　经医院抢救，医生从其私处清理出高纯海洛因130余克。

　　原来，贩毒女子上车后，因私处藏毒不适而想取出重新藏匿，不料薄膜破裂，造成黏膜吸收中毒，差点死于非命。

　　比私处藏毒“高级”的就是“消化道”藏毒了。类似的斗智斗勇，乘警们的胜出也举不胜举，其中最为成功的也是王警长。

　　某日列车疾驶在云南境内，乘客周某上车就呼呼大睡，老王查票时轻轻地拍醒了他，稍微聊了几句，周某就说是推销发菜了。

　　在西北服役过的王警长听了暗暗好笑：这发菜如此名贵之物，市场供不应求，岂劳你来推销！

　　往下询问越问越“豁边”，谈到价格，周某居然声称200元1斤，但又拿不出样品，老王对此不动声色，同时也记住了周某的座位号码，断定他不是单身旅客。

　　果然，巡查到6号车厢时，王警长发觉一名旅客的口音甚至衣服款式都和周某一模一样，也说是推销发菜的，只是此人身高马大，不好对付，便调集乘警，把他俩一起请到餐车，老王上去一摸高个子的腹部，心里就有了底——肚子左下侧一个大肿包。

　　“军中无佳物，唯有蛋炒饭”。正是用餐时间，王警长命乘务员用最好的蛋炒饭犒劳犒劳这两位辛苦的“发菜推销员”。

　　体内藏毒者是不能进油食的。两个毒贩勉强进食后不久，高个子大喊内急，王警长却手持铁盆，微笑地站在列车连接处迎接，一副“丞相在此恭候已久”的悠然。

　　“官急”到底“不如私急”。虽然明知罪证暴露将受到严惩，高个子还是大泄块垒，一口气痛下了30余只“毒蛋”，翌日，周某也撑不下去了……如此这般，两名毒贩体内共起出高纯海洛因1000余克。

　　……

　　列车长鸣一声，进入湖南境内了。

　　队长倪同豪和队员陆林也同样一宿未睡，只是天快亮时打了一个盹，现在他们又开始忙碌起来。

　　尽管自己还空着肚子，出于“人性羁押”原则，现在必须先让3名犯罪嫌疑人吃早饭，餐车里早餐已经摆好了，每人一份稀饭、馒头、咸蛋、咸花生、咸菜毛豆。

　　铐子打开了，犯罪嫌疑人进餐，铁警们全体环立警戒，不敢懈怠。

　　只有倪同豪队长依然手脚忙个不停，准备向湖南怀化市警方移交的文件有——工作情况、当场盘问笔录、证人询问笔录、提取笔录、暂扣物品文件清单、犯罪嫌疑人悔过书、犯罪嫌疑人移交证……

　　早晨8点许，列车进入怀化站，湖南警方的陈警官已经在站台等候了。

　　“总算能在怀化洗个澡，美美地睡一觉了！”倪队长无限感慨地说着，又拿出了手机，仔细端详儿子，“我欠他太多了！”

　　按日程，13个小时后，他们将在怀化登上上海开往昆明的Ｋ79次列车，循环缉毒，几近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