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程瑛、特约记者王国斐报道

　　台湾原住民赴靖国神社讨回祖先亡灵

　　加害者和被害者的灵魂不可能共存

　　6月14日，高金素梅又将站在日本靖国神社门前。这将是她3年间第7次来到这里。

　　这个来自台湾的泰雅族女子，常会用彩绘在额头、面颊复现她孔武坚韧的祖先延续几千年的文面刺青，也常会身着本民族传统的粗织布衣衫。她所属的泰雅族，是台湾岛上最古老、最骁勇的民族。

　　而在靖国神社的重门之内，在这个供奉着侵华战争战犯牌位的地方，60多年前日本殖民统治下被强征往南洋战场充当炮灰的台湾原住民，他们的灵位却和曾经凌虐他们的侵略者并列。

　　“加害者和被害者的灵魂不可能共存”

　　史料载，自1937年到1945年，日本共从台湾征募军人军夫（非正式军人，从事搬运等杂役）20余万，他们的阵亡比例高达15%。有2.8万台籍日军现被供奉在靖国神社，其中有2000多名原住民。

　　从1895年起，在日本的“理蕃政策”下，台湾原住民的祖先被日本殖民者杀戮几至灭族，山林田地被掠夺，人民被“皇民化教育”洗脑，然后被送上日本的侵略战场，并被“赐名”为“高砂义勇队”。

　　过去数十年，“高砂义勇队”同胞的灵位被摆在靖国神社中。与他们一起接受日本首相多次慰灵祭祀的，有1895年侵略台湾的北白川能久，有160多次侵略原住民部落的日军，还有发动太平洋战争、将“高砂义勇队”送上死亡之路的东条英机。

　　3年来，高金素梅和原住民乡亲不间断地抗议，要求把“高砂义勇队”的名字从靖国神社移除。

　　日前，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电话采访时，高金素梅说，这种将凶手与被害者同置一处的做法，是将台湾原住民族视为永远臣服于日本军国主义铁蹄下的子民，是对台湾原住民族最大的侮辱。

　　“日与夜不能并存，加害者和被害者的灵魂是不可能和平共存的。”她说，如果日本不真正解决历史问题，那么日本也没有资格要求成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

　　每次来到靖国神社，高金素梅都要吟唱起泰雅古调。那古调苍凉、高亢，几乎没有什么婉转曲折。

　　泰雅语的唱词大意是:我们不晓得你们在那边怎么断了最后一口气，我们不晓得你们受了多少苦。我们不要让你们在异乡流浪。有一天我们会回家，你的亲人孩子们在家里等你们。

　　她说，她是在和祖先对话，呼唤他们的灵魂回归。

　　要回祖先的灵魂

　　去过日本靖国神社的人，都会对“正殿”前的第三重“鸟居”印象深刻——圆润坚挺、有几人高的门柱笔直地伫立着。

　　高金素梅说，靖国神社最引以为傲的这两根门柱，是树龄2000年以上的台湾桧木制成，是日据时期掠自台湾阿里山。

　　在台湾被称为“神木”的桧木所生长的中部山区，正是原住民祖辈居住数千年的地方。日本的侵占掠夺，使台湾的桧木被砍掉一半以上。

　　高金素梅介绍说，台湾的原住民，既敬畏爱惜自然，也特别尊崇自己的祖灵。一些原住民部族有屋葬的传统:将逝去的先人葬在房屋中床下或者火炉边，让先人和后代永远在一起。“我们不能忍受被侮辱压迫的祖先的灵魂漂泊在异乡。”

　　计划于6月13日启程的这次“高砂义勇队牺牲者自靖国神社除名”抗议活动，将有60位代表参加，其中一半是“高砂义勇队”的遗属。

　　高金素梅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这次抗议活动将是3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其实，因为原住民的经济境况不佳，我们的经费相当拮据，但是大家还是要去。”

　　60人遗族代表团来自台湾各原住民部落，涵盖达悟族、泰雅族、太鲁阁族、噶玛兰族、阿美族、卑南族、排湾族、鲁凯族、布农族等。

　　在日停留的5天中，代表团将在靖国神社用各民族自己的传统仪式纪念祖先，并带去大量历史图片，将做展示，并将与日韩友好团体联谊。

　　“对小泉的参拜行为我们无法容忍。”高金素梅说，只要靖国神社里还供奉着台湾原住民的亡灵，我们追讨民族尊严的活动就不会停止。

　　对于原住民的诉求，台湾政府的态度是“不闻不问”，高金素梅说从未得到过任何协助和支持。而日本的一些友好团体却给予他们大力的协助。

　　高金素梅说，在台湾民间，对日本军国主义的反感情绪相当普遍。今年4月台联党主席苏进强参拜靖国神社，当时电视台的“CALL-IN”节目接到民众的电话，全都是谴责的声音。

　　对于大陆反对小泉参拜靖国神社及日本要求加入联合国常任理事国，高金素梅说她只有一句话：行动才有尊严。

　　日殖民者曾残酷镇压原住民

　　在台北镇江街高金素梅的办公室，有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片：一名面目狰狞的日本军人正挥刀砍下一位泰雅族抗日义士的头颅，鲜血从义士的颈腔内喷出。围观的日本军人趾高气扬，目露凶光。

　　高金素梅说，第一次看到这幅照片，“我的皮肤开始起鸡皮疙瘩，泪水夺眶而出，热血往上直冲脑门。我终于清楚‘我是谁’。”

　　中国社科院知名民族学专家郝时远多年来研究台湾原住民及族群问题。他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就历史记忆而言，台湾同胞遭受日本侵略、屠杀的历史是从原住民开始的。

　　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后，台湾被迫割让日本，台湾原住民也因此遭受了日本帝国主义长达半个世纪的殖民统治。在此期间，原住民的反抗斗争此起彼伏，其中1896年泰雅族掀起的反抗斗争延续最久，导致1914年日军大举进攻达3个月，制造了血腥的“太鲁阁事件”。

　　1930年，泰雅族再次掀起抗日起义，史称“雾社事件”。为镇压起义的300名部落武装勇士，日本人陆续出动了军人1320名、警察1163名、军夫1381名，运用所谓的“科学攻击法”，使用飞机、机关枪、曲射炮、山炮，甚至瓦斯弹、碳酰氯毒气弹，更用“以蕃制蕃”的卑劣手段，挑动原住民部族自相残杀。

　　据史料记载，日本飞机在马赫坡地带投下“特制弹”，并由军医当场解剖死者遗体，这种“特制弹”是一种会使人呕吐、窒息、皮肤起泡溃烂的碳酰氯毒气。日本人是以屠杀原住民进行武器实验。

　　日据政府统一制定“蕃童教育所”政策，从小教导原住民孩子认识：好人就是听警察话的人，坏人就是不听警察话的人。这些小孩长大后，就变成为天皇效命的“高砂义勇队”。

　　“台籍日军”的悲惨遭遇

　　1923年，日本裕仁亲王（后昭和天皇）赴台巡视，以原住民居住地类似日本高砂之地的景观，遂将台湾原住民改名为“高砂族”。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看中了台湾原住民善于在丛林山岩中征战的能力，强征台湾原住民族成立“高砂义勇队”共二万余人远赴南洋作战。他们死伤极为惨重，生还者仅1/3，且多为伤残。

　　郝时远说，对于当时总人口只有15万的原住民来说，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亲人被征兵而死亡。日本军国主义带给台湾原住民的战争灾难不仅刻骨铭心，而且广及民众。

　　据台湾学者介绍，“高砂义勇队”虽然在名义上采取招募形式，实际上，是由日本警察指名挑选，毫无个人自主意志可言，是被日本殖民政权强迫牺牲的“战争炮灰”。“高砂义勇队”登陆菲律宾，后又前往巴布亚新几内亚参战。

　　与“高砂义勇队”命运相似的“台籍日军”共有20万，他们处境尴尬艰辛。今日尚在人世的“台籍日军”中，有人醒悟过来，开始通过法律手段向给他们带来深重灾难的日本政府索赔，但被日本政府以不是日本国民为由拒绝;另有少数“台籍日军”仍坚持殖民地历史中所形成的“皇民意识”，甚至被裹胁到日本极右势力和“台独”组织的活动中。

　　早在1979年，就有“高砂义勇队”遗族抗议靖国神社，要求将先人灵位撤出。在他们看，把受害者的灵位与加害者一道祀奉在日本的靖国神社，是对台湾原住民祖先灵魂的强暴，让其灵魂永不得超生。

　　高金素梅在过去3年中6次组织代表团赴日抗议并兴讼，但每次都无功而返。

　　谈到原住民在日军侵台后所遭受的悲惨经历，高金素梅说，那段历史好像被很多人遗忘了。她说，现在还有很多人不解地问我:高砂义勇队合祀在靖国神社有什么不好？

　　日本右翼继续“以蕃制蕃”

　　2002年4月，日本曙光社带领一批原住民，用“雾社事件”抗日后代的名义参拜靖国神社。日本媒体为此花大篇幅报道，日本人认为，连抗日的雾社原住民都这么“爱日本”、“崇拜天皇”，证明日本50年殖民台湾，特别是日警“理蕃”、改造“野蛮人”，留下了“光辉的政绩”。

　　有雾社遗族表示，对台湾原住民来说，到靖国神社没有任何政治性动机，只求与祖灵互通互慰。有学者评价说，日本曙光会利用原住民后代子孙作“活证人”，塑造其向往日本的形象，肯定日本“大东亚战争”是“圣战”，是在寻找自我脱罪的解释。

　　曾经令台湾原住民锥心惨痛的历史，就这样肆意被人操弄。

　　高金素梅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这件事，是促使她坚持不懈地为“高砂义勇队”亡灵移出靖国神社而努力的动力。

　　她说，到了今天，日本一些人还使用卑鄙的“以蕃制蕃”手段，她所组织的活动就是要让这些人清楚地知道，原住民并不以祖先亡灵进入靖国神社为荣，要让他们知道，日本当年的三光政策和同化政策造成了多少难以抚平的伤害。

　　据《瞭望东方周刊》了解，台湾原住民此前的几次赴日抗议，都受到日本极右团体的辱骂和恐吓。据悉，这次日本极右团体已在日本国内串联动员“保卫靖国神社”，并安排几位台籍日本兵，准备在14日上午与“原住民族还我祖灵代表团”同时到达靖国神社，反制“高砂义勇队牺牲者除名”的诉求。

　　高金素梅说，日本极右团体“以台制台、以蕃制蕃”的手法相当卑劣，其目的就是要模糊“高砂义勇队牺牲者除名”的正当诉求。

　　“靖国神社也表示不欢迎台湾原住民族代表团，到时候恐怕我们连大门也进不了。”她说。

　　靖国神社的告示牌显示，台湾征讨战役共阵亡日军1130人。而日军攻打台湾并占据51年期间，以杀光、抢光、烧光的“三光政策”对原住民部落发动160余次战争，包括原住民在内的台湾人民共牺牲60余万。

　　台湾原住民

　　台湾原住民（即大陆所称高山族）是台湾同胞中的少数民族，人口43万，聚居分布在台湾30个山地乡和25个平地乡（镇）及台北等城市，内部分为12族，属于台湾社会的弱势群体。在历史上，他们曾遭受荷兰、西班牙的殖民统治和基督教化的奴役。

　　1878年，日本借口琉球渔民被杀从琅峤（今恒春）登陆侵台，琅峤牡丹社原住民奋起抵抗，日本侵略者仰仗船坚炮利制造了震惊台府和清廷的“牡丹社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