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是否应该对手术病人进行HIV强制检测?就这个问题举行的一场模拟“听证会”出现了严重“一边倒”的形势。但问题并不是想象中那样简单。
撰稿/黄 祺(记者)
大龙的遭遇
大龙,膀粗腰圆,看上去很健壮,但他是艾滋病病毒(HIV)感染者。艾滋病毒目前在大龙的身体里还只是潜在的威胁,他现在的生活与正常人没有两样,大龙的生意做得不错,电话里的商务谈判都是以美元计算的。但是,大龙不得不关心有关艾滋病的政策,他必须知道,如果有一天他要去医院做手术,是不是会像逝去不久的朋友一样悲惨。
提起朋友,大龙的声音有些颤抖。今年年初,大龙带一位朋友去医院看病,朋友受了骨伤,需要做简单的牵引治疗。就在住院治疗的过程中,朋友突然晕了过去,医生紧急检查后告诉大龙,病人的白血球很低。
从那以后,医生不再来治疗和护理病人,并告诫大龙不要靠在病人的床上睡觉,医生、护士和同病房的病友见了大龙也像躲避瘟疫一般。
一周以后,这家医院要求大龙的朋友转院。一个星期过去了,朋友的病情在第二家医院里开始恶化,第二家医院把HIV阳性的检验报告交给大龙。大龙把奄奄一息的朋友转送到北京市传染病专科医院——地坛医院,一周后,朋友因艾滋病去世。
现在,大龙一点也不怀疑,第一家医院早就知道他的朋友是艾滋病患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医院拒绝治疗他的朋友。“转院后我去第一家医院归还我朋友使用过的医院卧具,当时很奇怪,医院没有像平常一样回收卧具消毒,而是当着我的面把它们扔进了垃圾袋。”大龙回想起来很痛心,因为第一家医院延误治疗时机,让他的朋友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离开了人世。大龙很担心,自己的未来也是这样。
“医院是否可以对手术病人强制进行HIV检测?”——大龙的遭遇证明,这个问题已经不只是艾滋病政策的理论问题。7月24日上午,在清华大学国际传播研究中心举办的“第四期艾滋病与媒体报道研讨班”的课堂上,一场模拟听证会正在进行中,听证会的听政问题就是“医院是否可以对手术病人强制进行HIV检测”。
“听证会”主持人,清华大学当代问题研究中心教授李楯告诉记者,他挑选这个问题,并没有特殊的原因,中国HIV政策制定过程中仍有颇多问题存有争议,他的手上至少有几十个,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目的是让学员们能够直接地体会艾滋病政策中问题的复杂性。
受到香港上海汇丰银行有限公司的资助,清华大学国际传播研究中心举办了这个特殊的培训班,它的特殊之处在于让媒体记者和HIV感染者一起接受培训,在沟通探讨中学习如何报道艾滋病新闻。记者学员大多是活跃于艾滋病报道的一线记者,来自新华社、中国青年报、人民日报、新民周刊、瞭望东方周刊等国内媒体和一些境外媒体。
一边倒的特殊听证会
主持人:你们知道自己是HIV感染者,为什么不同意医院强制检测(HIV)?
“感染者代表”:我担心医院拒绝我们在综合医院里做手术。
主持人:你认为强制检测HIV可以保护别的病人不被感染,除了这个原因,你还有别的想法吗?
“普通医院的医生代表”:我也希望保护医护人员的安全。
一个上午的“听政会”几乎是一次观念风暴,来自北京和上海的媒体记者和HIV感染者一起接受了一次参与社会利益博弈的训练。
20多名记者被分为7个小组,分别扮演7种利益代表,每组中有1名感染者加入。7组分别代表的是:普通的需要手术的病人、普通医院的医生、普通医院院长、法学家、伦理学家、艾滋病专家和HIV感染者。
半个多小时后,各组陈述自己观点的时间结束。一些学员开始交头接耳,因为大家发现,7组的主张在“听证会”上严重地“一边倒”,除了扮演感染者代表的小组反对医院对手术病人进行强制HIV检测以外,其余的6组都表示赞成。
“HIV感染者代表”在陈述中列举了7条反对强制检测的理由:1、强制检测的目的是医院医生出于职业保护的需要做的,不是从保护HIV感染者基本权利的目的出发,而是剥夺我们权利的第一步。2、一旦强制检测测出HIV阳性,我们面临的只能是万劫不复。3、作为HIV感染者,我们接受手术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危害。4、即使在手术过程中,大夫不慎割破自己的皮肤,感染率也只是1/300,而且在48小时内打一针MVP,感染率为零。5、作为一名HIV感染者,我们来这里做手术是为了治疗其他疾病,而不是治疗艾滋病的,你们作为综合医院,没理由拒绝。6、医生职业的风险是不可避免的,医生没有理由拒绝接治病人。7、恐惧、歧视是当前阻碍艾滋病防治工作最大的障碍。医生的行为在这个问题上起着至关重要的表率作用。医生、医院应当以实际行动,带头反恐惧,反歧视。
李楯教授事后告诉记者,这样一边倒的情况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最起码,他没有想到“法学专家”也赞成强制检测,因为法学界的普遍认识是应该尊重人权,采取任何强制措施都应该列举出充分的理由。
听证会上并没有“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每个利益代表都应该有公平的陈述时间和权利,哪怕只有一组人反对也应该让他们充分地表达他们的主张。
逼近真实
进入问答阶段,“听证会”的“主持人”李楯首先提问“势单力薄”的“HIV感染者代表”。
“医生是专业人员,如果医生不知道你是HIV感染者,可能会影响他给你制定合适的治疗方案,你们能否把HIV检测作为一种常规的身体检查呢?”李楯教授抛出问题。孟林拿起话筒态度坚决:“我有权利拒绝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
孟林是HIV感染者,他的发言让在场的记者意识到,善意的设想与真实的利益可能是背离的。孟林一再强调,探讨一个政策是否合理,必须要在社会现实环境下考虑,目前国内的规定是,只要医院检测到HIV感染者,必须转送传染病医院,但很多治疗在传染病医院是无法完成的。如果被医院检测出是HIV感染者,病人可能得不到好的治疗,孟林认为,强制检测对于感染者意味着治疗水平的下降。
孟林的讲话得到了其他感染者的声援,各组的感染者纷纷“倒戈”,大龙本来是属于扮演普通医生的小组的,他们的意见应该是支持强制检测,但他站起来表示支持孟林的意见,场面一度有些混乱。
李楯接着提问“普通医院的医护人员代表”,尽管是模拟的医生,但李楯的问题还是很专业。
“哪些情况可能造成医院内两个病人之间感染?”
“操作中医护人员没有按照规定严格消毒。”由北京某报社的记者扮演的“医生”回答。
“你们医院曾经发生过艾滋病感染事故吗?”李楯问。
“没有,因为我们把所有病人都视同可能的艾滋病感染者。”
李楯几次追问后,“普通医院医生”赞成强制检测的理由快要站不住脚。既然只有在医护人员操作失误的事故中才可能造成病人之间的感染,那么,完全可以通过规范医疗操作的方式避免病人间的感染,所以,强制检测并不是必需的。
“普通医生”还强调强制检测可以减少医护人员职业感染的风险。这时,又一个人“倒戈”。北京地坛医院“红丝带之家”的护士王克荣本来应该扮演“医院院长”赞成强制检测,她也违反“听证会”的规则和“普通医生”争论起来。“作为一个在第一线工作的护士,我认为医务工作者的责任就是救助病人,他们的职业要求他们应该承担一定的风险。”王克荣几乎天天与感染者在一起,有时候还要同吃同住。
接下来,李楯继续对“普通医院院长”赞成强制检测的另一个理由进行提问。“普通医院院长”认为,如果病人在术后发现感染HIV,手术前的检测,有利于分辨出医疗纠纷中的责任。
李楯问:“我们都知道感染HIV后有一个窗口期,在窗口期里,HIV感染者的检测结果是阴性的。假设手术前检测结果是阴性,手术后变成阳性,病人感染HIV的责任一定是你们医生的吗?”
“院长”被问住了,艾滋病的窗口期一直是HIV检测中的难题,阴性的结果可能表明病人没有感染HIV病毒,但也有可能是感染后没有被检测出来。
李楯告诉记者,听证会要解决的是,一个政策,首先是“可不可以这样做”,其次是“能不能做到”。政策制定中不重视可行性的探讨,已经是一个老问题。
“真的没有想到,一项艾滋病政策,会牵涉到这么多的利益群体,如果没有基本的专业知识,如果不是听到各方的发言,我们不可能制定出合理的政策法规。”一位参加培训的上海记者在模拟听证会结束后说。
李楯打了个比方,如果外面有恐怖分子,是限制所有人的行动自由,还是让大家穿上防弹衣?艾滋病的政策也是一样的道理。“在良好的价值取向的前提下,我们可以找到更多、更好的方法解决难题。”
李楯相信,模拟听证会能够让记者们多一些质疑的精神,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要报道一场艾滋病政策的听证会,他们会更多地考虑问题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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