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waterside, 1997-2000年就读于清华大学计算机系设计自动化教研组，获硕士学位，现在加州某大学攻读同专业博士学位）

　　我已经离开清华五年，所以并不认识王垠同学，完全是通过他博上的退学申请一文才对此次的事件有些了解。对于他作出的退学决定，我完全支持。因为我相信一个二十岁的成年人，应该有能力作出自己的选择并为该选择负责。祝福他前途光明并实现自己的理想。

　　然而他对学术环境和导师的批评，我无法认同。我在洪老师组里待过三年。洪老师是一个学术水平和人品都无可挑剔的好教授。学术上，他可以称得上集成电路设计自动化领域在中国的先驱。国际一流会议杂志上来自中国大陆的论文，有一大部分出自他的研究小组。更难得的是，洪老师没有一般大牌教授的脾气和架子，对学生非常和善体谅，凡事尽量为我们着想，我们的要求他也尽量满足。连毕业五年十年的学生的工作问题，他都常常热心推荐解决。他非常随和风趣，加上平时从来不摆教授架子，所以几乎所有他的学生都和他非常亲近，在毕业以后也和他保持经常的联系。

　　王同学的退学申请长篇累牍，从里面跟科研相关的部分来看，王同学对科研的基本步骤，目的，形式，尤其是我们这个领域，了解得还不深入。他凭着一些电影和想象给艰苦的研究工作披上了浪漫的光环。等他发现科研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和忍受枯燥的实验以及怀疑自己的痛苦时，他没有办法接受，并且把责任推在了环境和周围的人身上。

　　一. 科研的基本功: 文献综述（Literature Reading)

　　王同学谈到开始科研的时候，抱怨说没有人和他讨论：“如果有人讨论，很多时候一个人提出一个问题，另外的人可能就会告诉他这个问题是不是有人做过，有什么重要性，凭直觉告诉他有什么难度。可是如果没有讨论，连问问“有没有人做过”的机会都没有！ ”

　　文献阅读是做科研的一个重要步骤。因为象王同学已经意识到的一样，所有的科学研究都是建立在前人工作的基础上，所以开始任何一个项目的研究之间，阅读所有相关的文献是很关键的步骤。如果可以从方便的途径，比如同事，导师或者网上得到相关的信息自然好，但是大部分情况下别人未必会对这个课题有深刻的理解，学生就必须自己阅读大量的文章来得到相关知识，会需要几个星期，甚至于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当时的开题考试的时候，专门有一个考试叫“文献综述”。我不知道王同学对这个步骤是不知情还是懒得花这些精力去查相关文献。

　　也许王同学心目中的科研还是和小学中学大学里做习题考试一样，老师给你一道题，你就想办法解出来。但其实科研是很不同的一件事，你根本不知道有没有一个解在那里，你也不知道你要用到什么工具解。99.99%的科研建立在别人的工作的基础上，所有的论文写作的第一章都要讲述已有的工作。王同学批评实验室别的同学的paper为炒冷饭，其实这正是科研工作的一个特色。

　　二. 合作和讨论

　　诚如王同学所言，讨论交流是科研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只有交流，才有提高。所以每个学科都有大大小小的学术会议供各研究小组提供交流想法动向。我个人以为国外学术环境最大的优势就是各个科研小组之间，学术界和工业界之间，不同专业之间的交流非常多，研究人员能接触到本专业的最新动向。洪老师的小组能在国内CAD领域独树一帜，也得益于他跟国外的工业界学术界的广泛交流。组内交流也非常频繁，每周或者两周一次的例会自不必说，平常有问题可以随时找老师商量，或者干脆就在机房里请教同学。王同学也提到了导师给他创造机会跟组内以及组外的同事同学讨论，“有时有人说他在想一个什么问题，说了一会儿就被否决了。有时候就是一个人看了一篇paper之后做一个感想。” 这不就是最最典型的学术讨论么，王同学还想从学术讨论中听到什么？难道非要端着咖啡下着棋，有所谓的common room才叫讨论么？

　　三. 科研做什么？

　　王同学还有一个疑惑就是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课题，到底应该解决什么问题？他文中提到 “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什么东西值得研究，还研究什么？后来师弟师妹们就开始考虑把问题变一变，看看能不能产生新的问题。他们的做法，我跟他们开玩笑说就是“有问题也要解决；没有问题，制造问题也要解决！” 他们笑着点点头，“本来就是这样嘛。没办法啊。” ”

　　从这一点表述来看，王同学并不知道其实科研的一大任务，就是预测和发现实际设计中的问题并想办法解决。因为研究永远要超前于实际应用，要给工业界提供预测指导作用。我记得在今年的DAC会议某个low power panel上，就有人这么说，现在这个工艺下，power问题越来越严重，解决这个问题用到的都是十几年前发表的论文里提出的方法。作为一个入门级的学生，认识不到本领域现在或者未来五年十年的难题在哪里是正常的。我们也常常会觉得困惑究竟应该解决什么样的问题。但是那正是我们的不足之处，应该多读相关的论文新闻业界走势相关领域的新发展，让自己向有全局眼光的专家的方向努力，而不是完全等着导师告诉你应该做什么。

　　王同学的师弟师妹们想新问题的方向也许不一定完全正确，可是他们在努力，不像王垠那样等着天上掉馅饼。王同学崇拜的大师们，很多都是自己开创了一个领域，不是具有发现问题的精神和能力，怎么可能做到着点？很多时候新问题是在实践的过程中产生的，就连王同学最引以自豪的tex，不也是Knuth在写书时发现问题而开发的么？单靠空想是想不出问题的。

　　四. 导师分配的题目没有意义？

　　王同学不愿意花时间去寻找有意义的研究课题，最终还是接受了导师给安排的课题。洪老师在这个领域已经研究了几十年，并且年年都参加最好的几个会议，对业界动向比较了解。所以给的问题都是与实际相关的有意义的问题，虽然王同学不赞同。

　　导师给的第一个问题是斯坦那树的生成。王同学说道：“虽然程序快了一些，但是很少有那么大的线网需要这么快的算法，而且几倍的提高在我眼里不算是一个理论上的改进。” 我不知道王同学从哪里得来的这种想法。虽然电路里的普通信号线网的确都不太大，但是对于电源线时钟线来说，经常动辄有几万几十万个引脚。树的生成算法的快慢可以快到几分钟慢到几十个小时，更不用说时钟线生成往往需要多次迭代。

　　第二个问题: “zero skew tree. 找了20多篇paper来看，发现他们没有什么本质的改进。而且对于问题本身的价值，他们完全就不清楚。” 首先二十篇文献对于一个博士生学习一个新领域也就是刚刚起步，完全不算什么。其次我不知道王同学读的是哪些paper，居然得出zero-skew tree问题没有价值的结论？zero-skew tree的生成是时钟线网生成的必须，在网络的multicasting，以及模电里也有重要应用。

　　其实这两个问题都是物理设计里的经典问题，很多本领域著名的教授都研究过这些问题。出于难NP的本质，至今也没有很圆满的算法，大部分文章都是一些启发式算法，所以至今仍有不少人在研究改进。这样的问题王同学不屑一做，如果是个人兴趣的问题我可以理解，如果是嫌弃没有意义那就是他对问题的认识还不够了。

　　五. 导师让学生写paper是为了在美国买小车洋房？

　　“学校没有能力评价学生的水平，就拿文章数来衡量。这样的毕业标准造就的是怎样的学生，怎样的实验室呢？难道导师真的没有能力判断 paper的好坏吗？有些是，但是有些不是。即使他知道你的论文没什么价值，也会叫你发表。我发现paper数量的背后，是某些人的如意算盘。想一想是怎么回事吧。国家看什么来拨款研究？看paper。看什么来评价一个学校的水平，也是paper。国家没有能力评价你的能力，当然只有看你有多少 paper。所以有了paper就有了钱。只要你能写paper，培不培养你，你将来的发展，关我们什么相干？你写的paper别人能不能看懂，能不能转化成生产力，管我们什么相干？怪不得有的院士想尽办法也要多收学生，宁愿自己帮学生出学费也要他进来。因为学生就是财源。paper可以带来基金，可以在美国买小车洋房，没有基金就让学生干活吧。一个月几百块钱吊着一条命在那里为你拼命，谁叫他们想要那个博士学位呢！ ”

　　先说为什么学校对学生有文章数的限制。其实，早几年或者十几年，是没有这种规定的。一般导师觉得你差不多就可以毕业了。可是这种制度导致很多博士生完全没有压力，质量低，毕业时完全不够水准。所以现在国家才进行体制改革，出台了客观可以量化的标准衡量一个博士。这种体制在不断地完善，现在又有了质量控制标准，比如SCI, EI等等，虽然未臻完美，也远好于靠导师主观意旨决定。旁人也容易判断一个博士究竟做了多少工作。我猜测如果没有paper数的硬规定，以洪老师这么宽厚的性格，真没准儿会让王同学这样不去实验室不干活不出成绩的学生毕业。

　　我最无法忍受的王同学对导师让他写paper的动机的恶意揣测，看下来让我后背升起阵阵凉意。难以想象这么年轻未经世事的孩子，在没有别的清华老师肯接收他，靠洪老师接收他才到清华上学的孩子，居然说得出这样不负责任的猜测，并且发在公众地方。洪老师再过几年马上就要退休了，职称也评到头了，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生活幸福，房子分了教授补贴也发了自己生活无忧，他为了自己用的着这样么？你真以为他缺你那几篇ASPDAC paper来申请项目？就算他要人写paper，催你的那点精神头拿来催别的学生怕是十篇八篇也出来了吧？即便申请项目，还不是为实验室的建设，难道他能拿去给自己买房买车，还是在美国？？王同学吐出这种不负责任让人寒心的话之前，不妨先去系里学校里财务处打听一下，项目钱能不能拿到美国去买小车洋房？？

　　尾声

　　很多人为王同学开脱说他还是个孩子，心灵纯良。的确，孩子有时候真的会不惮重重伤害他人，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不过，以我对洪老师的认识，他才是真正怀有一颗赤子之心的纯真热诚的好教授。我认识他超过八年，从来没有听他在背后说过谁的坏话，即便是不相干的人。他出国开会别人让带的东西里有香肠他不知道，结果被海关罚了几百美金，他笑呵呵地当趣闻给我们讲，非但没找人把钱要回来连一句抱怨都没有。他在任何时候都乐观开朗，从来不怨天尤人，我以前出过车祸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开车，他会笑着说不用怕再接着开我以前也出过车祸后来一样开。前几个月他开会看到我还很热心不断鼓励我们毕业以后去申请教职还在会议晚会上介绍相熟的教授给我们认识，说清华毕业的教授太少了，不利于以后的发展。要知道，他自己再过不了几年就要退休了，我的未来组里系里甚至学校的长期发展，跟他个人有什么关系？

　　王同学今后如果还留在组里，我以为他该从洪老师处学习的，除了学业更多的是如何宽厚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