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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最后一个为鲁迅抬棺者的离去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吴芳兰、实习记者郑焰 / 上海报道
走了,最后一个抬棺者
“我总觉得‘信仰’这个词对‘五四’过来的一代知识分子而言,远比我们今天的人重要,他们的献身信仰往往是极其真诚的,不像今天,有的地方钻营着做戏和看戏的虚无党”
1936年,鲁迅去世。在为他抬棺者中,有当时32岁但已经文名赫赫的巴金。
2005年10月17日19点零6分,这位最后一个在世的抬棺者辞别了人世。
当晚8点,记者赶到上海华东医学院。很快,上百名记者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闪光灯闪个不停。一些巴金的读者也自发地出现在医院的门口。
“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显赫的死了。”一位在场的出租车司机说。
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巴金研究专家陈思和教授认为,巴金是一个鲜活的 20 世纪中国知识分子人格发展的模本和个案,他用“胚胎——形成——高扬——分裂——平稳——沉沦——复苏”来描画巴金一生人格发展的轮回。
从信仰起步的文学
1927 年 1 月 25 日 , 23 岁的巴金踏上了从上海港口驶往法国马赛的法国邮船,他要到无政府主义的故乡去寻求真理。此前,这个叫李芾甘的青年, 17 岁时读到了《告少年》和《夜未央》这两本著名的无政府主义作品,欣喜地发现,“我找到了我的终身事业,而这事业又是与我在仆人轿夫身上发见的原始的正义的信仰相合的。”
“我的上帝只有一个,就是人类。为了他,我准备献出我的一切”,怀着这样的信念,1923 年,20岁不到的巴金离开了成都的旧公馆,去上海南洋中学,后到南京东南大学附中补习,遇到了一大批信仰无政府主义的朋友。
陈思和教授认为,无政府主义的两大思想核心:一是反对任何形式的强权;二是强调绝对的个性自由,这两大思想核心在当时的中国与反帝反封建的主流文化相一致,无政府主义思潮在当时吸引的主要是一批向往革命的青年人。
邮轮经过30多天的航行,终于到达巴黎。“1927 年春天我住在巴黎拉丁区一家小小公寓的五层楼上,一间充满煤气和洋葱味的小屋子里,我寂寞,我痛苦,在阳光难照到的房间里,我想念祖国,想念亲人。” 其间,巴金接到大哥的来信,发现他和大哥的感情越来越深,思想却越来越远,这让他十分痛苦,遂产生了以写作小说的形式,让大哥更深地了解他的想法。
1928 年 8 月,巴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灭亡》完成, 1929 年发表在叶圣陶主编的《小说月刊》上,从 1 月号起连载了4期,并第一次使用“巴金”这个名字。
无政府主义让他走上了创作的道路,巴金毫不避讳此点。许多研究者认为,巴金的作品都可以找到无政府主义的影子。无政府主义的核心价值是“善良的个人,邪恶的社会”,而这即是巴金作品的主题。
对信仰的近乎热恋情人般的执著,终其一生,是巴金精神世界的不变基调。“我总觉得‘信仰’这个词对‘五四’过来的一代知识分子而言,远比我们今天的人重要,他们的献身信仰往往是极其真诚的,不像今天,有的地方钻营着做戏和看戏的虚无党。”陈思和表示。
“巴金的痛苦就是巴金的魅力”
“在南京师范大学附中的校园里,树立着五座校友的铜像,依次排开分别是鲁迅、胡风、巴金、严济慈、袁隆平。这里是巴金的母校,1923 年底,19岁的巴金曾在这里学习,当时的校名为东南大学附属中学。北京大学教授钱理群特别注意到这些铜像,他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他们分别是 20 世纪中国人文精神和科学精神的象征。巴金铜像前的四个字“掏出心来”是巴金亲手题写的,几个字浓缩了 20 世纪人文精神的精髓,亦是他作品的全部。”
“巴金一生都为之努力,连同他朴实而真诚的愿望,也是 20 世纪中国乃至现在的奋斗目标。巴金是 20 世纪中国精神的代表,他一生的探索是整个中华民族探索的缩影。”钱理群教授表示。
1931 年在《时报》上连载著名的长篇小说“激流三部曲”之一《家》,为年轻的巴金赢得了巨大的声誉,27 岁的他已经是沪上声名斐然的作家。这一时期他的主要作品还有《死去的太阳》、《新生》、《砂丁》、《萌芽》和著名的“爱情三部曲”《雾》、《雨》、《电》。
1937 年全面抗日战争爆发,社会急剧动荡,巴金始终没有停止过写作。“我离开上海去南方,以后又回到上海,又去西南,我的生活方式改变了,我的笔从来不曾停止。我的《激流三部曲》就是这样写完的。”
“我在一个城市给自己刚造好一个简单的‘窝’,就被迫空手离开这个城市,随身带一些稿纸。在一些地方买一瓶墨水也不容易,我写《憩园》时在皮包里放一锭墨,一枝小字笔和一大叠信笺,到了一个地方借一个小碟子,倒点水把墨在碟子上磨几下,便坐下写起来。”
“我也是走一段路写一段文章,从贵阳旅馆里写起一直到在重庆写完,出版。有一夜在重庆北碚小旅馆里写到《憩园》的末尾,电灯不亮,我找到一小节蜡烛点起来,可是文思未尽,烛油却流光了,我多么希望能再有一节蜡烛让我继续写下去。”
陈思和用了“巴金的痛苦就是巴金的魅力,巴金的失败就是巴金的成功”来概括巴金,“他的痛苦、矛盾、焦虑……这种情绪用文学语言宣泄出来以后,唤醒了因为各种缘故陷入同样感情困境的中国知识青年枯寂的心灵,这才成了一种青年的偶像”。
将萌芽培养成树木的人
1957年,巴金同靳以一同创办了《收获》杂志,担任主编。《收获》的办刊宗旨为:“多出人,多出作品”,如今它仍然是中国文学的一块重镇。
“处处想到作者和读者,没有私心,不为名不为利”的思想贯穿着巴金的整个编辑生涯。他曾说:“编辑的成绩不在于发表名人的作品,而在于发现新的作家推荐新的创作”,因为他认为“新作者的‘处女作’常常超过成名作家的一般作品。 “作为编辑工作者,你们应当把自己看作这个园地的园丁,你们做的不仅是介绍、展览的工作,你们还有将‘萌芽’培养成树木的责任”。
在中国现代文学位列“鲁郭茅巴老曹”中的曹禺,就是巴金所发现的。当时在靳以处,巴金看到存放了两三年的曹禺剧本《雷雨》,一口气读完,被深深吸引,决定在《文学季刊》第1卷第 3期发表。 1936年1月,他又将《雷雨》编入《文学丛刊》第1集单独出版。
而刘白羽、萧乾、卞之琳、臧克家等,都是由于巴金编辑出版了他们的处女作,才得以在文学界崭露头角。萧乾始终认为文生社是他创作道路上的引路人。他说巴金“不仅自己写,自己译,还促使别人写和译;而且为了给旁人创造写译的机会和便利,他可以少写,甚至不写。”
上个世纪80年代,从维熙、谌容、张洁、沙叶新、张一弓、张辛欣等不少在新时期走上文坛的年轻作家,同样得到了巴金的扶持、鼓励和保护。特别是,每当有年轻作家受到不公正的批评时,巴金总是公开站出来发表文章,声援他们,为他们辩护。
巴金一生的编辑出版活动,从1934 年创办《文学季刊》,到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50年代初在平民出版社工作2年,担任两社总编辑,再到1957年创办《收获》至今。文学评论家陈丹晨认为,这无形之中形成了一个以他为中心的文化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