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洪钧,安徽省阜阳市物价局原局长。据10月24日新华社消息,物价局制止教育乱收费和择校费不仅没得到支持、理解,反而招来一系列的指责,价格检查权被上收,公用经费被扣留,张洪钧被调到其他单位工作,最后他不堪压力而辞职。
新华社报道此事后,引起广泛反响,本报记者连夜赶到安徽阜阳,与张洪钧面对面。已经成为一名供销社普通工作人员员的张洪钧,讲述一个原物价局局长对当前教育乱收费的无奈。
旁白:张洪钧在物价局工作四年期间,对物价局进行了机构改革,在对教育系统进行收费检查的时候,发现很多学校乱收购买微机费、择校费,物价局发出通知要求各校停止乱收费,结果不仅没得到支持、理解,反而招来一系列的指责。
市教育局以部分学校校长、教师要上访为由,要求市政府出面干预。结果市领导认为物价局的做法打乱了全盘收费计划,上收了物价局的价格检查权,并要求张洪钧写检查,此外省物价局补助市物价局的30万元经费被财政部门长期扣留。物价局连正常办公都难以维持。
今年6月,张洪钧被调离物价局,担任阜阳市供销社党组书记、主任,上任第二天,他宣布辞职,从此做了一名普通的办公室工作人员。
前来采访的新华社记者周立民告诉本报记者,张洪钧在物价局的工作得到了大多数同事的肯定,市政府有关主管领导对张洪钧的评价则是“工作能力很强,很有魄力,但是态度太认真,个性很强,这件事如果放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可能就不会发生”。
3个理由
辞职是我唯一的选择
记者(以下简称记):市里的领导对你的评价是太较真,你怎么看待这个评价呢?
张洪钧(以下简称张):认真,其实是一种原则性,只有对文件政策、制度吃得透的人,才会去认真,不怕犯错误。
记:你觉得领导们对你的这个评价,是褒是贬呢?
张:这个要看从哪个角度去看。如果站到正义的角度,应该这么说,张洪钧是个好干部,他坚持原则。
记:你的字典里,认真就是坚持原则?
张:因为我认真的背后,仍然去按程序和制度办事了。不按程序和制度办事,我可以不认真,因为这个是工作,我不可能为了哪几个人,满足哪几个人的好恶,改变我坚持真理的标准。
记:即使他是你的顶头上司?
张:在正义面前,我的选择是这样。
记:你有没有考虑过,其实做好多事情,可以用一种更委婉的方式?不至于让领导们难堪或者难以接受,可能仍然会得到同样甚至更好的效果。
张:领导们说我太较真,辞职了,其实这只是一个结果。其实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是一直、完全和任何人对立的。这中间的酸甜苦辣,才是过程。他们对我的评价,是对我结果的评价,不是对我过程的评价。而这个过程的酸甜苦辣,我全部都尝到了。
记:你指的这个酸甜苦辣,包括什么呢?
张:比如说,让我写检查。我有错,我会写检查的,可是我没有错,这个检查,我怎么写?可是我再不愿意写,我也写了。我让步了,我写了一份不是检查的检查,写了一份说明,说明我做这件事(进行教育乱收费检查、整改)的前前后后,我并不认为这个是检查。
记:你在主观上,并不认可自己写的这是一份检查。
张:无论主观还是客观,都不是。但是我写了。
记:这也是你做出的一个妥协和让步?
张:本来我可以拿出这个时间,去做更多的其他事情,为工作、为民众多办些有益的事情,哪怕我用这个时间看书看报学习,也是对我自身素质的一种提高。
记:你觉得花时间来写检查,是毫无意义的。是吗?
张:是。但是我仍然去做了。当然最后我较真了,我辞职了,可是不能拿我的这个结果来评价我的过程。
记:领导们让你写检查的理由是什么?他们认为你做错了什么?
张:(理由是)我进行教育收费的调查应该提前向市里主要领导汇报。但是根据《价格法》33条和有关文件规定,进行这个调查,应该是我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如果我任何事都向市政府主要领导汇报,100个市长也忙不完。每个人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完成自己的事情,这是一个责任。
记:你觉得没有必要事事向领导汇报?
张:不是没有必要,而是不应该为他们添这个麻烦。这个调查,完全可以自己在物价局内部完成。
记:你觉得做这件事只是在履行你自己的一个工作职责?
张:他们不愿意让我去查教育收费。我查了。
记:你理解他们不让你查的原因么?他们对记者说出的理由是,你这么一查,打乱了全盘收费计划。
张:我的职责是为民众服务,透明价格收费,我不是为某些领导服务。
记:作为一名官员,你有没有对你的直管上级负责、接受他们领导的义务呢?
张:上级,更应该履行自己的工作职责,同样为民众负责。
记:所以你认为你也好,上级领导也好,根本利益应该是一致的。
张:应该是。但是可能这里出现了某些认识的偏差。
记:在这个时候,你选择了跟你的上级领导有了分歧。
张:认识问题的不一样,可以求大同,存小异。但是原则问题,一加一就只能等于二。
记:这里你的原则问题指的是什么?
张:是上面的文件规定,是老百姓希望你做的是什么。
记:你觉得辞职是你的一种退让、妥协,还是一种抗争?
张:我认为我的辞职,只是我的一种选择。在抗争方面的成分,应该说更大一些。
记:你用这个方式表明你对这个制度或者某些人的不满?
张:对个别人个别做法的不满。
记:这是你唯一的选择吗?
张:我个人认为,走到这一步,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记:你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张:对。
记:你的理由是什么?
张:第一是我没有做错事情,让我写检查;第二是对我的工作他们本该支持,而不是否定;第三就是收回物价局检查权,停拨物价局经费。我当这个局长也没什么意思了,我开始考虑辞职。尤其我们经费不够,给单位的同事都带来了痛苦,单位停了三次电。我亲眼看到同事们提着热水瓶到大街上去买水喝。
记:你看到这个情景的时候,你的想法是什么?
张:彻底地离开这个位置。
记:放弃?
张:对。我走,但是坦坦荡荡地走。我想的还是大家。我不想因为自己,给大家带来痛苦和麻烦。
记:你觉得心灰意冷了。
张:对国家,对党,我还是充满信心的。少数人,代表不了什么。只是我个人碰到的环境有些问题。给我环境的话,即使一天我做一件好事,365天还是可以做365件好事。
记:对啊。如果你不辞职,即使换一个位子,即使有些困难,起码两天也能做一件好事,但是你放弃了。
张:我现在仍然在尽我公务员的职责。我现在不做官了,我还是供销社的公务员。
记:你为什么不去做供销社主任呢?可能有人认为你是在挑位子。
张:我不是。因为外部工作环境差,我怕在物价局的遭遇带到新的单位。
记:你说话已经带着一些个人情绪了。
张:我承认我有些情绪。
从零开始
我要让社会知道我辞职的真正原因
记:你没有信心去改变你身边的环境,或者改变某些人对你的看法,就撂了挑子拉倒了?
张:我不愿意辞职,但是我选择了辞职。辞职不是撂挑子,是一切从零开始。就跟打扑克一样,这一局已经结束了。
记:这是你给自己的一个解释么?
张:不是。
记:你的另一局是什么?
张:我要让社会知道我辞职的真正原因。我现在跟你谈话,希望媒体来报道,也是在呼吁我们社会不要给干部设门槛,希望社会从我的经历这里吸取一些教训,这个效果会更好。
记:你不愿意默默无闻受这个委屈?
张:在工作面前,默默无闻我愿意。但是在错误的行为面前,我会坚持我的正义。
记:你对自己这个新的开始有信心么?
张:有。
记:你觉得你凭你自己的力量,能够改变一些长久以来形成的东西?
张:那就是大小而已。让我做个清洁工,让我一天扫两遍地,我会尽职尽责,尽力把地扫干净,如果让我看大门,我决不会擅离职守。只不过换一个位子而已。
记:你是个好干部吗?
张:有些人也这么问我。我说我不是。
记:为什么?
张:我不能评价我自己。让老百姓去评价,他们说我好,我就是好,他们说我不好,自己再说好也没有用。衡量我自己的能力不在我手里。
记:说到教育乱收费,谁都知道不是某一个学校,一个地方的问题,而是普遍存在的问题,你就为了这件事,而辞职了。
张:记得一个汽车驾驶员跟我闲聊说,如果中国到处都是张洪钧,中国教育收费的现状也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
记:你觉得正是因为各地物价局、主管部门,该管的没管,才造成了现在的这些问题。
张:我不攻击我的同行。我只讲我自己该做的。
记:你知道现在的现状如此严重,你愿意从你自己做起。
张:对。
治乱收费
50块钱可能毁掉一个孩子的将来
记:现在这样的生活,你习惯吗?
张:一开始不习惯。
记:现在想想,你后悔你的这个选择吗?
张:我不后悔。
记:你不觉得失落吗?
张:我上下班没有专车坐了。可是我更有时间去思考,去判断,去分析一些问题。现在我习惯了。我自己搞调研,搞了两个课题,同样是对社会有贡献,这些是我以前一直想搞没时间搞的课题,现在有时间做起来了。
记:你搞了什么课题?
张:一个是关于农村经济合作组织的,一个是农民的贫穷和道德。这两个课题非常大。
记:你对农村问题很感兴趣。为什么?
张:我在物价局的时候,对涉农收费也非常重视。教育收费也是涉农收费中的重要一项。我们阜阳城里好多学生也是农民的孩子,家里负担很重。这次引起事端的这个电脑费,每个学生50块钱,也许有领导说,不就是一个学期50块钱吗?管这么多干什么?我当时讲了一句话,50块钱会让那些穷困家庭的孩子被拒之校门外的。
记:你并不是个农村的孩子出身。据我了解,你父亲还做过阜阳的财政局局长。你为什么对农村问题这么看重?
张:我17岁的时候,曾经做知青,下放农村两年,那两年和农民的生活,让我终身难忘。我干过中国最小的官,生产队副队长。
记:你对农村的情况很了解。
张:非常有感情,我知道50块钱对农村家庭的重要性。
记:你能够感受到教育乱收费对农民家庭所造成的压力么?
张:阜阳还有3个国家级贫困县,确实是贫穷。
记:所以你认为这50块钱是个原则问题。
张:50块钱可能毁掉一个孩子的将来。
记:其实这50块钱的事儿,你可以闭一下眼睛,就过去了。
张:可能我让学校少收这50块钱,老百姓并不知道。可是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别人知道。我只知道,你收够了钱,你就不能再收了。
记:一般人可能都会选择不管这50块钱的事了。
张:我想起温家宝总理的乘除法,一个很小的问题,乘以13亿,都会变成一个大问题;一个很大的总量,除以13亿,都会变成一个小数目。阜阳恰好有900万人,50元乘以900万也是个大数字。
记:你们查了几所学校,就查了1000多万教育乱收费。你是不是感觉教育乱收费已经变成了一个很大的社会问题?
张:只要是当地政府有魄力解决,一定可以解决。当然我不是市长。当然没说不要你收费,只是不要乱收费。
记:你自己感觉到问题严重吗?
张:现在已经好转了很多。每年都在查,这个数字已经逐年递减了。以前的数字更惊人。
记:你见过的最糟的情况是什么?
张:(以前)几乎每个学校都存在乱收费。现在只是几所重点学校问题仍然比较严重。
记:越是好学校,问题越严重?
张:对。在这方面,我实事求是。
记:这些问题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张:学生的家长来举报,部分学校的老师也来举报,省物价局也电话通知我们做过这个领域的调查,还有,我们的责任心也驱使自己必须要这么做。
记:物价局局长好当吗?恕我直言,好多人都觉得这不是个非常重要的单位。
张:很多人都说物价局是个弱势单位。也有不少人都觉得这个单位比较差,可有可无的。
记:你这么看吗?
张:这是个弱势单位,但是它不是可有可无的。我既然当了这个物价局局长,我就会把这个工作做好,把该履行的职责贯彻下去。
记:你对物价局进行了很多机构改革。
张:我来到物价局的时候,物价局人财物三方面都不是很好,作风涣散,从认识上,从道德水准上,都不敢恭维。
记:你觉得物价部门的工作人员,道德水准很重要?
张:物价管理部门很大程度上靠良心做事。所以我首先抓的就是道德建设。
记:很多群众对物价部门没有好感,比如为了定价搞价格听证会,可是即使参与代表都反对,最后还是会定高价,泛滥的听证会变成走过场。
张:对同行我不做评价。我只能说,在我任内的两次价格听证会,都是因为参与群众代表的反对,而没有提价。即使这个行业的领导对我们有意见,我也会好好向他解释,可是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判断,该不该提价,该定多高的价格。价格听证是搞过了,可是价格听证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可以调,一种是不可以调,这个权力不在物价局手里,不在政府手里,而是在消费者手里。
选择放弃
我把做人放在做官前面
记:你不符合传统官场的官员形象。
张:我愿意认为,这是我的价值所在。只是现在愿意对一些事情说不的干部少了,坐在主席台上打哈哈或者说的一套做的是另外一套的干部多了,才显得我与众不同了。
记:你能做到这个物价局局长,也经历了很长一段工作历程……你这种性格,怎么和你的助手,你的上级搞好关系?
张:我摆正自己的位置,好好做我自己的事情。
记:你的性格一直如此?
张:我的性格就是认真。
记:这么多年的经历,没有磨掉你的棱角?
张:有一句话,做官则曲,做人则直。我虽然做官,但我把做人放在前面。如果非要我放弃我做人的标准,我宁可放弃做官。
记:你做不到曲?
张:这个曲,只要不丧失掉我做官的原则和做人的尊严,也可以曲。
记:你的意思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方式问题可以曲,但是,原则问题不可以曲。
张:对。
记:你的父亲也在阜阳做过多年的官,他对你的劝告是什么?
张:他处理事情比我更温和一些。他老担心我出事。可是这一次,他昨天打电话给我,说:“理解你。”
记:你做出辞职这个选择的时候,痛苦么?
张:选择辞职,很无奈。(他重复了一遍)很无奈。我也在问自己,为什么走到这一步?为什么非走这一条路?
记:你考虑了多久?
张:从4月初,还没离开物价局的时候开始,我提出辞职。我做一个事情的时候,都会给自己设一个底线,这个底线被突破了,我就选择放弃。这个底线我认为我设定得是科学的。
记:这三个月可否认为是你思想斗争比较激烈、矛盾的三个月?
张:是。我的底线被最终突破了。
记:你的这个底线是什么?
张:那就是我所做的,是正确的。这些问题不是考虑我个人的得失,而是我面对的这些问题,能不能被解决掉。我觉得一时很难。我突破不了。当然如果遇到好的领导,我这种做法是错误的。可是官场这些潜规则,我不想玩。
记:你怎么看待这些潜规则?
张:我希望自己做圈外人。
记:你受到过潜规则的这种影响吗?
张:每次当官都是非常复杂的。我想你能够了解。这些方面我不想多讲。但是我能够坚持。
记:这个位子,你留恋么?
张:我的那些同事好多人站在我办公室里,没说两句话,就流了眼泪,我笑着说,你为什么流泪呢,堂堂男子汉。可是他们走了,没人的时候,我也流泪了。
记:你的泪为什么流呢?
张:我留恋的不是这个位子,是他们对我的感情,我为他们而流泪,辞职和调动,我不难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走得坦坦然然。我在做官的时候没有把自己看得很重,也没有得到我不该得到的东西,所以失去了,也没有什么。我可以做个心态平静的人。
记:听得出来,其实你也很难过。
张:离开自己的领导岗位,总要回头看看吧,自己走的脚印是不是深,这个脚印是不是正,是不是直。
记:你回头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张:我回头看的时候,我发现,我以前举拳头的誓言,我自己做到了。我问心无愧。我只感觉到,在领导岗位上,我可以利用我手中的权力,多做一点好事,离开这个岗位以后,我作为公务员,我自己领导自己,同样会把我该做的事情做好。如果对社会作用更大一些,当然应该做官,做个好官,做个为人民多做好事的官。但是我现在别无选择。
记:你的感慨是什么?
张:一个人做点好事很难,做个好官更难。有时候感觉做事情很难,因为有好多力量,你的好多时间都浪费在这相互力量的抵消上。我希望这种状况,可以改变。一个比我大两岁的朋友对我说,洪钧啊,难得糊涂。我说,你不要讲了,我不接受。
记:你不容忍自己偶尔糊涂。
张:对。我们这么小的七品芝麻官,有什么资格难得糊涂?我们根本没有资格要求自己偶尔糊涂。现在我辞职了,我仍然有义务去呼吁这些社会问题的解决,引起大家的注意。
记:你觉得自己的力量会有这么大的效果吗?
张:结果我不去讲。但是我希望会有好的结果。
采写/摄影:本报记者 姜英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