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吉化股份公司刚刚进行设备大检修,中国特有的总结式的“六查六整顿”的方法还刚在同类型的石化企业推广过,11月初,吉林石化股份有限公司又被评为“文明单位”,但这一切,转眼都消失在11月13日那腾空而起的黑色蘑菇云里。
“不能说它管理的不严格,我们去工厂里拍照片,一根烟都要留在门房里面,更不用说火机。工人要是被发现带烟上班,要罚款1000元。”事故发生前两天去过吉林石化双苯厂拍照的一位摄影记者说。
可惜,这样的管理究竟有多少落实在最危险的环节不得而知,当班的六名工人全部炸死,至今还有一名尸体尚未发现,他们再不可能说出当时的真相。
占据吉林市国民生产总值一半多的吉林石化并不归所在地管辖,甚至不归吉林省管辖,而是直属于中石油集团,“它的领导由中石油直接任命,级别是副省级。”一位吉林市的退休官员在谈及这个直属国家的大企业时说。
记者◎王恺
一个工业巨兽的裂痕
从刚刚修整过的吉化股份公司的一长串工厂门口走,感觉像走在一个巨大的“工业巨兽”旁边:从爆炸的101厂一直延续到几十公里外的250厂,高空中架起的粗大管道已经恢复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原料,灰色的被污染的天空被不间断的高塔所分裂,只有那些成片的巨大厂房的空荡荡窗框的存在,提醒着11月13日的爆炸并没有完全结束。
3公里以外的热电厂职工宿舍区,当天临街的玻璃全部被震碎,现在多数人家还是贴着塑料薄膜,在零下的温度里,显得很凄凉。按照吉化股份公司副总经理邹海峰的说法,70多个轻伤病人中,不少住在这里,是震碎的玻璃把他们扎伤的。
11月13日下午13点45分,苯胺车间的装置硝化单元发生事故后,引起另外几个车间爆炸。是八次爆炸还是六次爆炸已经无法考证,在居民和官方的回忆中,这些接连不断的巨大响声都不如那随后而起的黑色蘑菇云,老百姓听说挥发出来的气体有毒,开始逃往江对岸,从爆炸后到深夜,大约有2万名住在吉化周围的居民和学生被疏散。
吉化的厂房和家属区几乎盘踞了整个吉林市龙潭区,“90%是他们的,只有10%是我们管。就是那10%我们也管不住。”龙潭区一位官员说。剩下的这10%,全部是依附吉化而生存的小化工厂或商店,“专门用他们的原料生产或生产他们需要的辅料”。
吉化是典型的“企业办社会”模式,工厂周边的家属区全部住着吉化各厂、医院、学校的员工,吉化甚至还有自己的大学吉林化工学院,尽管已经被划归国家部委管理,但是学生几乎全部分配到吉化,“按照国家规定化工厂周围是不该有非生产人口,可吉化是老厂,也就不讲究这些了”。一位被疏散的居民回忆,大学的好多学生因为没有充足的车辆,一直在刺人的烟雾中跑步前行过江,“一边跑,眼睛一边被刺激得流眼泪”。
“化工厂那边平时也总有咣咣的爆炸声,开始响的时候我还没注意。”离开101厂5公里的一家小店老板说,“可是这回不一样,空气里全是浓浓的香味,头马上就疼了,眼泪哗哗地流。”
苯是一种易燃易爆的剧毒化学气体,在燃烧、爆炸后就分解成二氧化碳和水。大概是因为这点,“消防队员就一直守在那里,工作了近26个小时,让大火接着烧,一直到夜里4点多才结束”。
吉化总医院的一位科室主任说,他们见惯了突发事故,“当时,我们的医生都没有往江南跑,反而顶着烟跑回医院”。医院里挤满了受伤的病人,“最重的伤员被送到土城医院,他们离出事地点近。”而他们这里的受伤者大多不是101厂的职工,他们不少是被爆炸物击中或扎伤,最重的一个肝脏破裂。“是被一个飞起来的大铁块压的。”
无论是官方简报还是正在进行善后处理的国家安监总局的官员都承认以往吉化的安全工作做得很出色。但是11月17日公布的“一名职工操作失误而引发了整个爆炸”的声明还是引起了吉林市一名安监官员的不满,“都是口号闹的,这两年吉化效益好,省里说什么发展要加快,由‘快走变快跑’。安全工作快跑得起来吗?”
这位官员尽管强调化工企业作为高危行业的爆炸没有可预见性,“其实几年来一直发生小事故,没死三个人就不用上报”。但他和不少吉化员工还是指责了刚刚进行的年度检修,“这次是突击检修完毕的,细心检查肯定会好一些。”也有人说:“怎么会是一个操作工的失误?这么大一个工厂,即使一名操作工出现失误,肯定还有预防方案。”
几年来一直在检查该厂安全工作的他说,吉化不少设备老化了,“一个阀门堵住都可能引发大祸”。历来去检查时,他们只强调宏观管理,主要检查安全制度制定得怎样,落实到班组没有,“我们不可能爬上爬下去检查阀门,更多还是靠他们自己”。一年前,吉化股份的安全生产监督划归省安全局直接管理,“照顾他们是大企业,所有的重要安全奖项全是给他们的,和我们当时一样。”这样的划归一方面是因为其安全工作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表示吉化的管理工作日益与吉林市相关部门脱离开来。
当大企业面对小城市
这种脱离的背后,是一家庞大的企业无法与所在地的小城市协调关系。
吉林市一位老文化人斩钉截铁地形容吉化和吉林市的关系是“房东和房客的关系”。“你知道吉化成立五十周年时的宣传语吗?人家是‘共和国的儿子’。”
上世纪50年代,“一五计划”将包括化工、化纤等“三大化”企业放在了吉林,“当时的江北还是一片树林子”。上年纪的人喜欢这样回忆当初吉化厂址的原貌。
“三大化”几乎是每个吉林人谈及这段历史时的口头语,主要还是基于吉化的庞大,占据了整个江北地区——松花江在吉林城里拐了个“S”型的弯,S的顶端全部是吉化的烟囱和厂房。而以往吉林人见过的工厂不过挤在城市角落中。
按照吉林市经委一位官员给的数据,经过了一些年亏损后,2003年吉化实现利润8亿元,2004年实现利润31.9亿元,“吉化总收入差不多是吉林省的八分之一”。有着这样雄厚的基础,自然很难把吉林市放在眼中。“事情反过来了,是房东总企求房客手脚大点,从手里漏点钱出来就好了。”
吉林市不断要求吉化作出点贡献,并不是完全的吃大户心态:吉林市空气质量、水环境都非常不好,而直接责任者就是吉化。需要一些补偿的心态是自然的。
2000年开始为吉林做总体城市规划的中国社科院城市中心的盛广耀说:“吉林市那年请我们做总体规划,我们研究的结果是:吉林的一半地域,一半财政都是吉化所占据的,我们那总体规划就成了为吉化所做的规划。吉林也就只能靠吉化了。”
当时的吉化随大经济形式而陷入低谷,他们为吉化制造了用高新技术改造老产业的目标,不久,70万吨乙烯工程上马,不仅是周围的小化工厂得利,吉林市的农民都开始种植玉米——玉米是乙烯的原材料之一。
这样的发展把吉林的城市发展目标一次又一次地改变,“吉化更加成了吉林的发动机”。
吉林市委的那位退休官员详细地解释了吉林曾经想改变的城市定位:我们也一度想摆脱化工城的定位,特别是90年代吉化效益不好的阶段,想重新定位城市发展。因为吉林本身有丰富的旅游资源,著名的“雾凇”和松花江带来的风光都是可以开发的资源,但是更加著名的“化工城”的名声使得吉林的旅游业很难发展,“化工城”怎么能发展旅游?好不容易招来的韩国旅游团刚来就对空气质量非常不满。
而把旅游发展规划拿给某大学旅游学院做可行性报告时,一个教授也说这是不可能并存的两个概念,他出主意说:“把化工城的称呼废弃不用,专心发展旅游,说不准几年内会出成果。”吉林市先后两届政府在规划旅游发展,对外宣传时不再使用“化工城”的称号,但是这样的努力随着吉化的再次崛起而宣告彻底失败。
“吉化的一位副老总看着我说,搞什么旅游规划?我们从哪里随便支援点就够你们几年发展旅游的总收入了。”
因为吉林做旅游城市的努力阶段,总是要求吉化开始清洁生产,双方的焦点主要是大气污染和松花江水流的污染,“我们在松花江下游做调查时,发现60年代江水中的汞含量高得已经可以致病,80年代开始治理了污染源,但是现在江水中沉积的汞含量还是过高”。哈工大绿色协会的一位志愿者在今年夏天做调查时发现,吉化这样的大企业的污染问题很难彻底解决——即使中断污染源,还有大量的欠账要还。
而吉林市的空气质量实在不高。2003年开始,吉林市按照省政府的指示开始做绿色生态城市的规划,“当时吉林省想建设生态省,要求各市都做相关规划。”盛广耀他们再次来到吉林帮助其做“生态工业城市规划”。“那样就要求污染零排放,但是吉化放在那里,这是不可能完成的目标。”结果他们所做的规划基本上就是一纸空文,“也好,至少能教育吉林的官员和市民”。
其实,“大企业决定了城市命运”。吉林市的官员和市民不需要被教育,他们更多的心事是,他们无力去改变早已注定的命运。
爆炸后的浓烟笼罩着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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