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远行（报告文学）

　　墨脱有名气是因为它的远，它的偏，它的遥不可及与行旅艰难。人们一提起它，就会紧接一句注解：“全国惟一不通公路的县。”好像是贴在名字上的标签。

　　秦光龙可不是为了征服墨脱、考验自己的毅力而上路的。

当时，成都军区政治部宣传部开展了一项名为“西南边防文化信息工程”的研究活动，即利用卫星通信技术和电脑技术，全天候向基层站点传输文化信息，实现资源共享。选择试点单位的时候，大家把目光投向了一个地方：墨脱。在那个汽车进不去的墨脱，有个著名的“戍边模范营”。可要给他们送设备，只有扛进去。

　　谁去呢？作为宣传部的处长，秦光龙责无旁贷。和他一起去的，还有晁俊森、孙贵凡等负责安装调试设备的技术人员和保障人员，以及由11个民工、8匹骡马组成的运输队——他们负责承运价值10余万元的4套设备。而这4套珍贵的设备，正是墨脱官兵们探向外界文明的4只触角。

　　那天早上，汽车载着他们来到派乡一个叫松林口的地方，像卸货似的，把这群人和他们携带的设备统统放在路边。行车的路已到尽头，人要走的路却刚刚开始。

　　这群人的身影很快被原始密林吞没，密林中的路是靠行人踩出来的，无数灌木的枝条阻挡在眼前。每当行人强行闯过去的时候，灌木尖细的枝条便从四面八方扑打过来。忽然，秦光龙感到左边耳朵一阵刺痛！他刚把硬硬的尖枝拨开，避免了戳破耳膜的悲剧，一根粗大的断竹又迎面扎在他的肚子上，扎破了他穿的雨衣和迷彩军装。

　　太危险了！骑在马上，顾了抓紧缰绳防止从马背上摔下，就顾不了去防备枝条刮打。秦光龙果断地跳下马，徒步行走。墨脱给他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下马威”。

　　渐渐地，塌方、乱石地带多了起来。对行人来说，等于把命拴在裤腰带上。每个人都担着心，动作既轻又快，哪怕膝盖手腕磨破也不会吭一声。

　　在可能的情况下，大家总是愿意踏着山里的溪沟走，虽然溪石嶙峋，水也湍急，连脚带鞋都浸透了，可它好歹还显露出一点“路”的意味，指示着一个方向：更多的时候，走进没有前景可观的密林，面对那些塌方的土坡、悬吊横在半山腰的巨石……特别让人不放心，觉得一不留神就会把自己迷失在这天荒地老的地方。走，走，好像存在的唯一证明就是那一双双脚了。可是，成都军区文化工作站的助理工程师孙贵凡连“走”也不会走了——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学着螃蟹的样子横着走，有时甚至退着走。问他，说是脚尖痛。脱了鞋子一看，原来两个大脚指甲都被石头磕掉了，血淋淋的，下坡时脚尖要使劲，就痛。

　　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是成都军区文化工作站的主任技师晁俊森，他在这次墨脱行中度过了52岁生日。论年岁，他算见过大风大浪，可这次还是长见识了。刚过汗密不久，老晁忽然觉得嘴里有东西，抓出来一看：天啊，是只旱蚂蟥！

　　秦光龙他们就笑，说：“还不如当肉干嚼了，趁机补一补，动物蛋白！”正说笑呢，秦光龙的唇边也有了感觉，一拉，也是条旱蚂蟥！

　　从这时候起，他们就被这可恶又可怕的小东西缠上了。饿着肚子的旱蚂蟥瘦得像一小节细细的火柴棍，趴在树叶草叶上，等人畜路过的时候，它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猛一收缩，弹跳到人畜身上，贴着皮肤就开始吸，不仅吸，还死命地往皮肤里钻！对进出墨脱的人来说，遭遇旱蚂蟥是一段恐怖的经历。就算打着八路军式的绑腿，就算军装雨衣裹得严严实实，旱蚂蟥作为这块土地上的土著居民，仍会像素质过硬的特种兵一样，成功地袭击“入侵者”，让他们个个伤痕累累。连同健壮的马匹也不能幸免，拔去旱蚂蟥后，鲜血从马的眼睛、肚子、腿上不停地流出来，仿佛参加过一场恶战，触目惊心。

　　这也许还不是最可怕的。在经过多雄河岸边的老虎嘴时，一匹驮运物资的骡马失足摔下了悬崖，掉进滚滚河水中，当即殒命。万幸的是，没有人骑在马上，也没有设备器材损失，那正好是运送生活用品的马。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秦光龙一行到达了边防营营部。该营教导员带着官兵喜气洋洋地迎上来，那情形，与其说是基层部队对上级机关的礼节礼貌，不如说是一种对山外来客、对新鲜事物的自然反应。

　　徒步行走了整整两天，洗去征尘便成了当务之急。秦光龙刚脱下雨衣和迷彩服，同行的战士就惊叫起来：“处长，你背上尽是血！”秦光龙赶忙脱下军用衬衣，好家伙，竟然有好几条旱蚂蟥趴在他背上吸血！扯掉蚂蟥过了一关，坐下来脱鞋又遇到了困难——秦光龙的脚已经肿得不像样了，幸得战士帮忙才脱下来。战友们仔细察看了他的身体，作了统计：被蚂蟥咬伤5处，被毒蚊叮伤13处，被石头砸伤21处……这些数字，足以让人记住这次远行。

　　吃晚饭的时候，真正的悲壮来了。就在这天中午，突如其来的泥石流扑向边防营的一支武装巡逻队。该营一连一班班长饶平奋力将战友推离险境，自己却被泥石流的巨大石块击中……一个年轻的生命殒落了。噩耗在墨脱人迹罕至的小路上磕磕碰碰地一路“哭”过来，隔了好几个小时才传到营部。

　　秦光龙一行想起路上经受的苦和累，惭愧了。他们是走过，苦过，劳累过，可是有一个年轻的战士，把自己永远留在这里了。

　　墨脱啊，墨脱！

　　接下来的日子，秦光龙带着小分队，从营部赶到几个连队，把“西南边防文化信息工程”设备安装、调试到位，开通了4个“文化信息工程”基层服务站。通过这些设备，官兵们轻点鼠标，就可以打开“星空放送”网页读新闻看世界，可以进入“空中课堂”听讲座学知识，可以查阅图书下载资料，还可以看节目放电影……每天更新的文化信息，既新鲜又丰富。这样，在这个依靠人背马驮才能到达的地方，在这个每年大雪封山达半年之久的“雪域孤岛”，终于有了一扇可以推开来看世界的窗，有了一条“文化信息高速公路”。

　　任务总算圆满完成。秦光龙的满腔热情，他的感动与一片苦心，对遥远的墨脱来说，也算是尽心尽力了。可是他总觉得不够，不够，永远都不够。

　　不久后，成都军区专门将6副特制的篮球架从成都运到墨脱边防营了。秦光龙上次去，注意到边防营的篮球架全是用废旧钢材和木料做的，特别简陋，也不标准。因为到墨脱，超过40公斤重的物品几乎无法运送，更别说像篮球架这样的庞然大物了。秦光龙记住了。根据他的建议，宣传部专门和地方厂家联合研究、制作了一种篮球架，既符合国家相关技术和质量标准，又采用了分解组装式设计，所有部件长不过1.8米、重不过26公斤，便于人背马驮。这种篮球架是独一无二的，是属于墨脱的。

　　在秦光龙的内心深处，总感到有一种特殊的东西，从墨脱路上扛回来了，加重了生命的分量。

　　他记着那一次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