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的日子

　　失眠的日子很不好受，已经有一周，一直在忍受煎熬。对于一个热爱写作的人来说，这是痛苦的折磨———脑细胞不该思索时，过分活跃，需要它们振作起来，却昏昏沉沉，怎么也不听使唤。

　　咬牙把还有几百字的短篇小说结束。

我是个不能没有睡眠的人，作家王安忆曾说过，要是睡不好，就什么都不要写。我相信她的话，因为作家总是用脑过度，金属疲劳的后果很严重，我们的大脑并不是金属，比金属的忍受力差得多，而作家如果不写作，就什么都不是。

　　一次次想到女儿跌跌晃晃学步的情景，在一家商场，妻子几乎是哀求我买辆学步车，十一元钱。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买。妻子为此郁闷了很久，她从来没逼过我，只是伤感，暗自落泪，女儿的摇篮是借，小推车是借，最后的学步车又舍不得买。

　　有两个读博士的学生来采访，结束时聊天，说起他们的生存状况，已经结婚了，租房子住，不敢生孩子。想到自己的前途，他们觉得人生很渺茫。我安慰说这些都是暂时的，有一天或许会很怀念。年轻夫妇的打拼，本来就值得回味，千年修得同船渡，我是过来人，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我告诉他们，我也住过不能再小的房子，一家三口挤在狭小的一间房里，摇篮都没地方搁，没阳光，没钱，为了写作，到处借地方。

　　我告诉他们，夫妻双双能读到博士，应该感谢了。没有读博士，一直是我内心深处的遗憾。如果生存环境再好一些，衣食无忧，肯定会继续读书读下去，可是我只能选择去工作。人生不得意十有八九，说给别人听的不足二三。不要埋怨生活，要相信未来。我告诉他们，同样是从农村出来，你们读博士，更多的人却在当民工。让我们有份平常心吧，该知足了，该感谢了。

　　我还告诉他们，女儿快上小学，才为她买了辆小三轮车。完全是种补偿心理，因为她早已过了骑这车的年龄。我从来没有看她骑过，她根本就不需要，只有一次，她把车子搬了出去，让一个比她小的男孩骑，她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看。现在，当我忆苦思甜，把当年没钱买学步车的内疚和窘境，说给女儿听，她非常茫然，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博士夫妇带着灿烂的笑容走了，我后悔还没把话说清楚说明白。光告诉他们要寄希望于美好的未来，远远不够。让他们满足于现状，觉得自己比民工强，也不是我的本意。人生丰富多彩，各有千秋，谁也不会真比别人强多少。庄子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未来并不重要，人不是为未来活着，今天才是最重要。不用去想太多，只要能够活得充实，把今天对付好了，这就足够。

　　叶兆言：著名作家。代表作有《花煞》《一九三七年的爱情》《我们的心如此顽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