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特选集》(五卷)
[法]塞缪尔·贝克特著
余中先等译
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6月版
陈东东 撰文
一座充满面具的坟墓
刻画人性堕落之黑暗
塞缪尔·贝克特的肖像让人过目难忘。他的脸瘦削狭长,尖下颌,直鼻梁(稍有点右倾),薄嘴唇,薄薄的耳朵支棱着。在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贝克特选集》的封面上,他那对据说是碧蓝的眼睛被框在圆形的金属边镜架后面,冷凝着惨淡的微暗之火。
正是以这一侧重点为据,从贝克特的肖像,我甚至认出了一种非人类的外星气质。不是吗?那两朵蓝火焰对人世间的种种逼视几乎是超人性的,它们放射仿佛属于更高智慧之严酷的一束束激光,无情地照耀和剜剔着品特(这位2005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被视为“贝克特的正子正孙”)所谓“有关时间、时间的稍纵即逝性、存在的神秘性、变化与稳定的似非而是性、必要性和荒诞性之诗”。当贝克特像是站在世界之外为世界拉开《等待戈多》或《终局》的戏幕,人们身在其中而不识的人间地狱之帷幕也被残忍地撕开了。贝克特呈现人们活在这颗行星上的全然的苦痛,特别将这种苦痛那喜剧的、滑稽的、无聊的、无谓的、无意义的、荒谬怪诞和绝望的性质展露无遗,从而令这种苦痛显得更加触目惊心的恐怖!他那杰出的三部曲《莫洛伊》、《马洛纳之死》和《难以命名者》则有如一份艰涩难啃的星际旅行报道(小说中也确实安排着一份报道),深深地刻画了充斥于宇宙一隅唤作地球的这么个地方的人性堕落之灰暗,直至反人道的浓黑的悲哀。
对世界的虚无认知
贝克特一贯从孤独或人际交流的不可能方面获得题材,他始终都在坚持的主题,则“除去习惯、无聊、遗憾和痛苦之外什么也没有”。贝克特在文学界的形象半似陌生和隐秘的天外来客,实在与此大有关系。无论是他的诗、小说、戏剧和文论,都有着出人意料的、极端得超出了极限的异质感和易帜性,一时间让同行、评论家和读者观众不知所措。直到现在,他的许多作品仍被当做无法破译的密码天书,让人却步,除了最勤勉的学者,再没有人有决心去弄明白它们。贝克特作品那突出的冷奥深晦迷乱无解,正来自他对世界、语言和写作本身那信念般的虚无认知。这带来悲观绝望,也带来对悲观绝望的表达,还带来最为悲观绝望的表达句式:“没有可表达的东西,没有可用来表达的东西,没有可作表达根据的东西,没有能力去表达,没有必要去表达,也没有义务去表达……”它所表达的,也就是人生在世的悲观绝望。
正如外星不过是人的料想,外星气质也不得不牢牢根植于人的内在生活。贝克特对人类孤苦无告处境毫不动情、毫不容情的赤裸裸的披露,不是出于他人性深处的理解、同情和爱吗?尽管他的理解、他的同情和他的爱是那样的悲观绝望!而以那样的悲观绝望却仍然致力于毕生的表达,这倒让人看到了贝克特等待和找寻洞穿悲观绝望的伟大力量的一丝希望。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馆里,贝克特曾告诉威塞尔,出版《莫洛伊》时他省略了一段题铭:“En desespoir decause(出于绝望原因的)——因为别无出路。”对此,威塞尔指出,“尽管不可能在人与人之间建起词语之桥,绝望本身却必须找到表达的途径。”这途径便是贝克特本人。显然,贝克特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就像一个星际人明确知道自己的使命便是在浩瀚渺茫的宇宙里,从一种孤独出发去遍览和联络另一种可能的孤独。反讽的是,这个星际人历尽无数艰难险阻千辛万苦要交流给人们的信息,是交流的不可能。
贝克特却有效地运用了这种反讽,并且将这种反讽推向一个真挚的极端。流浪汉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在这颗星球上偶然碰上了,他们不知所云的谈话表明他们各自深陷在各自的孤独监禁里,而这一信息,是经由不时出现在他们谈话和谈话之间的停顿和沉默转达的。人们从五卷本的《贝克特选集》里看到,停顿和沉默正越来越成为贝克特最完美的表达。他写得越来越短,譬如只提供一部10分钟的戏或一本不超过20页的书……或许,不表达才是对不能表达的尽力表达——这样的逻辑,在1969年贝克特出人意料而又理所当然地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被瑞典学院常务理事卡尔·吉罗在授奖辞里运用和发挥于对贝克特世界观的阐述——贝克特的表达,正由于他的世界观——
贝克特世界观的关键在于两种悲观的不同,一种是轻易的,不在乎思考一切的悲观,另一种是在无法设防的悲惨境遇中痛苦地面对现实而来的悲观。前者的悲观在于凡事皆没有价值因而有其极限,后者试图自相反的观念去解释,因为没有价值的东西绝不能再降低它的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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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培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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