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意大利政府颁发的“骑士勋章”，前不久授予了中国作家张洁，以表彰其在中意文化交流上做出的贡献。张洁不仅是中国作家获此殊荣的“第一人”，而且其第二次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无字》意文版也将于年内陆续出版。小说《无字》以女作家吴为的人生经历为主线，讲述了她及其家族几代女性的婚姻故事，描摹了社会大动荡、大变革中各色人等的坎坷人生，对20世纪的中国进行了独特的记录与审视。将张洁获“骑士勋章”的消息带给中国媒体的，正是曾帮助《无字》意大利文版寻找笔译的意大利《新闻报》亚太区主任郗士先生。
中国小说浩如烟海，意大利出版界为什么对《无字》情有独钟？文学到底有哪些人类共通的东西？中国当代文学在国外究竟有怎样的影响？本报特邀《无字》一书的责编隋丽君与郗士进行了一次“专题”探讨——
中译外的文学翻译，是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一道很高的“门槛儿”
隋:感谢您把张洁获意大利骑士勋章的消息带给我们，只可惜张洁目前正在美国，她还没见到呢。
郗:骑士勋章是由我们的总统亲自签名颁发的，专门授予那些在与意大利文化交流、双边友好等方面做出过贡献的各个国家的杰出人物。授予中国的杰出人士，是表示意大利对中国的友好。这个勋章全称为“仁惠之星”骑士勋章，是一项很高的荣誉，我记得曾授予过中国银行前行长戴相龙、著名翻译家吕同六，还有国安俱乐部副董事长张路等，张洁应该是中国作家“第一人”。
隋:您和您的国家的友好之情，我会尽快转达给张洁。但张洁可能更想知道她的《无字》在意大利翻译得怎样了，作家最关注的总是自己作品的命运。我知道，这是一部很难翻译的文学作品，比如“无字”二字，曾有人直译为“没有字”，张洁立马疾呼:No，No！要译成“无言”！您看，文学翻译的难度一下子就看出来了。现在要想找一位出色的、外译中的翻译不难，而要找一位出色的、中译外的文学翻译，真是太难了！这是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一道很高的“门槛儿”。美国、俄罗斯等都有大出版社表示对《无字》感兴趣，但都苦于找不到好译者望而却步，我们台湾的一家出版社就只是要了我们的电子文件，一转繁体字，连校对都免了。您能在意大利找到两位优秀的女翻译家来翻译《无字》，真不容易！
郗:《无字》的翻译难度确实很大，因为不仅要把张洁的故事讲明白，还要表达出原作复杂的情感，而这些情感人类是相通的。要真实地传达出《无字》中那种复杂的微妙，要让意大利人理解中国的文学艺术，没有出色的翻译是不可能的。
一个民族的文化积淀，总是要你一砖我一瓦累积而成
隋:《无字》在长篇小说里也可以算是“畅销书”了，第一版七万余套(共约二十余万册)早已脱销，从去年夏天起，我和张洁就开始进行第二版的修订工作，估计春节前后可以上市。这次张洁不仅从头至尾、逐字逐句地又推敲了一遍，十分审慎地修改多处，还自行装帧设计，改了开本和封面等。这让我又一次看到，写作是她的命，她仍在用生命写作。记得曾听张洁说过:小说是西方人的把势；艺术家，一种是表现生活的，还有一种是表现生命的，而一般的通俗小说，写的多是声色犬马。同一个故事，着眼点是不一样的。写苦难不难，写黑暗也不难，难的是如何写出各种人丰富的内心世界，乃至把一束光、一声叹息写好，才是最难的！作为一个西方人，您如何看待这样的中国作家和作品？
郗:张洁是在世界上有影响的中国作家，她的《沉重的翅膀》在欧洲影响很大。1986年她就曾与巴金先生并列进入当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最后一轮投票，当时的瑞典报纸曾有这样的通栏标题:“张洁，最有力的竞争者”。1992年，她被选为美国文学艺术院荣誉院士，这样的荣誉院士全世界只有七十五名，是去世一名才能增补一名的。世界著名作家索尔兹伯里、阿瑟·米勒等，都对张洁十分看重……至于《无字》，我当然认为是非常好的小说。我还知道它在中国获了很多奖，包括第二次获得了中国最高的文学大奖茅盾文学奖，而且是唯一的“二次”获得者。这么厚的三本书，还能卖得这么好，说明中国还是有很多人喜欢文学嘛！《无字》的价值不仅在于写出了非常精彩的故事和人物，还在于在精彩的描写中表达出了一种复杂的、人类共通的东西，那就是人类广泛存在的对生命的折磨。这当然是我自己的看法。《无字》里的这种“折磨”虽然有“中国特色”，但这不仅仅是中国才有的，在这点上人类是相通的，如果没有共同的情感，就不会被理解。而读张洁的《无字》，你不用知道中国的历史，你也不必是文化专家，你都可以被感动，都会联想到自己国家和民族的历史，还能引起对人类自身选择的反省，而有的作家就表达不出来，张洁的魅力就在这儿。张洁的写作是冷静的，甚至是残酷的，而越这样越感人，她写出了人类共同的情感，所以我一直认为把《无字》翻译出来，意义非常大！我还知道，张洁去年出版的最新长篇小说《知在》也有人翻译了。
中国像个三明治，古老的传统的新的前卫的全夹在了一起
隋:《知在》是个小长篇，具有很深的寓意和象征意味，第一次印2万册，一下子就销光了，还有人要拍电影。谢谢您对我们中国作家作品的关注、理解和评价。对文学作品，自然永远是见仁见智。我知道，像您这样的外国人，还有不少汉学家，都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很是关注。现在有人说“中国当代文学都是垃圾”，还有人断言“中国文学已经死亡了”。您怎么看？作为文学编辑，我确实看到过真的“垃圾”，毫无出版价值可言的“垃圾”，可我也真的看到过让人心动的优秀之作，我现在手里就在编着两部很棒的长篇小说。中国当代文学在您这样的外国文化人眼里是什么样的？
郗:首先我要承认，我看的当代中国文学并不多。但我还是看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作家和作品，比如苏童的、余华的、王朔的、莫言的等。我觉得，中国当代文学很重要的一点，是如何表达出来中国新的状况和各种人们很复杂的感情变化。中国已不是以前的中国，比我刚到中国的时候就大不一样了。中国像个三明治，有古老的、传统的，也有新的、前卫的，全夹在了一起，在我这个“外国人”看来，有些新的甚至比美国还新。而文学应该如何表达，如何充分表达，现在还没有看到很好的方式。中国的文学家应该思考，这不完全是政治的，很多是艺术的、感觉的。
隋:现代社会的快节奏，已经让很多人远离了“文学性阅读”，拿过一本书，随便翻上两页就以为读过了，就敢说三道四。其实，抛开“垃圾”不谈，我就看到有不少作家仍在兢兢业业、孜孜以求，有的甚至很苦很苦。比如张洁写《无字》，曾有一天写了改、改了写，一整天只写出四行字，用她的话说:“急得撞墙的心都有！”这是在用心写作啊！而那种快速阅读，把作家这样的心血都过滤掉了。文学可以写声色犬马，但又有哪一个优秀民族的文学仅止于声色犬马？文学总还是要有点精神的。西班牙有个塞万提斯博物馆，里面摆满了世界各国出版的各种版本的《堂吉诃德》，而这样的殊荣我们没有！放眼图书市场，我们现在缺少的不是通俗小说，而是真正的文学佳作。所以，还真得寄希望于默默坚守这块阵地的优秀作家的魅力，也寄希望于有胆有识的编辑家、出版家，合力推出真正的优秀之作，才能真正赢得读者，也才是我们文学的希望。
郗:世界各国的严肃文学大概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所以才需要各种大奖——包括我们的骑士勋章来鼓励吧！
郗士著名记者、意大利《新闻报》亚太区主任，2003至2005年曾任意大利驻华使馆文化参赞。自上世纪70年代起学习中文，80年代曾先后在英国伦敦大学与中国社科院攻读中国古代哲学和中国历史，双硕士学位。长期从事中国文化研究和中意文化交流工作。
隋丽君 北京出版社编审，曾任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副总编，长篇小说《无字》等书责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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