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文章:大学以精神为最上
大学应该是“思想库”,因为社会对大学有这样的期待——大学应该深刻地介入并影响社会发展进程
文/陈平原
大学不仅生产知识,还影响社会。
我认为大学应该是思想库。
之所以谈“思想库”,那是因为社会对大学有这样的期待——大学应该深刻地介入并影响社会发展进程。
我国的大学在办学方面存在着一些问题,几乎所有的大学都在拼命争硕士点、博士点,并以这作为评判大学优劣的标准。好不容易争到手,领导面子固然好看,可教学质量不升反降。为什么?原本用在本科教学的资源,被挪用来培养很可能不合格、或者学非所用的硕士、博士。这是被评比逼出来的。领导要政绩,成果必须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于是有多少博士点硕士点、有多少重点学科或研究基地,便成了硬指标。
其实,大学发展应该多元化,有以学理研究为中心的,有以技能训练为中心的;有以本科教学为中心的,也有以研究院为中心的,一定要分开。不同类别的大学,应该有各自不同的发展路径与评判标准。即使北大、清华是全国最好的大学,你也不能把全国的大学都办成北大、清华;都变成北大、清华了,那你很快就会发现,缺少另一方面的专门人才。
我看过一些文章,从科研经费、学科排名、诺贝尔奖获得者人数等方面来判定谁是世界一流大学。按这种标准,第三世界国家永远没有一流大学,因为钱不够。我有一个想法,所谓“世界一流”,除一些必要的硬指标外,还得看其对本国、本民族社会进程影响的程度及贡献,这应该也是一个重要标准。
我认为大学办得好不好,关键在于有没有个性。在我看来,大学最是应该千姿百态。考虑到这一点,不仅北大、清华不足法,哈佛、牛津也不足法,没有一个“标准大学”,更不存在中国大学全都必须追摹的“榜样”。一百多年来,中国人办现代大学,一开始学日本、学德国、学美国,再转而学苏联,现在又回过头来学美国,言必称哈佛、斯坦福。学是应该的,但必须记得以下两点:第一,大学要接土气;第二,大学要千姿百态。在我看来,对于一所大学来说,找到属于自己的位子与路向,比什么都重要。
1919年蔡元培先生提出“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一般人可能会注重思想自由,我却更看重兼容并包。为什么呢?借用英国哲学家伊赛尔伯林的概念,前者是积极的自由,后者是消极的自由。思想自由是对自我而言,用中国传统的说法是有所为;兼容并包是指对待他人,要有所不为。消极自由的意思,是保证你说话的权利,保证各种学说并存,让它们自由竞争,自由发展,谁赢得民心,谁就是胜利者。大学生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应该给他们选择的机会。从这个角度说,“兼容并包”是一种制度性的保证,比个人的思想自由更为可贵。
蔡元培先生主张“兼容并包”,并非放弃选择的权利,也不等于没有倾向性。他的总体倾向是求新、向上。在我看来,兼容并包是和大学的本义是一致的。它接近大学最本质的东西,便是将追求科学知识和精神生活的人聚集在一起,以便于共同研究。不只师生之间如切如磋的“论道”,同学间无时不在的精神交往,也是“大学”题中应有之义。
现在中国的大学,“大师”难得一见,“大楼”却都很辉煌。总的感觉是,目前中国的大学太实际了,没有超越职业训练的想象力。大学缺乏的也许正是一种“精神”。况且我不相信有凝定不变的大学精神。如果说真有“北大精神”、“清华精神”的话,那也是经由一代代师生的努力,而逐渐积累起来的。只要大学存在,她就永远只能是一个未完成时——有大致的发展方向,但更需要一代代人的添砖加瓦;而后人的努力,必定对原有的方向有所修正。所以,我更愿意说大学传统,她比大学精神更实在些,也更好把握。而且,一说传统,大家都明白,那是在培育过程中的,是没有定型的,还在不断发展。
记得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这样开篇的:“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请允许我套用:大学以精神为最上。有精神,则自成气象,自有人才。
陈平原:北京大学教授。现为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北大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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