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了,每遇著名作家韩少功有新作问世,好友盲童必定打电话来催问:读过了么?你快去找来读啊。其实我认识韩比盲童认识韩要早。上世纪70年代后期韩少功在湖南师院念中文系时比我高两届,是学长。那时韩的小说就获全国大奖了,就是名人了。
在长沙同升湖山庄开两天会。我跟周杏武先生同住一间房。我还来不及把尚未看完的《山南水北》从公文包里取出来垫枕头,只听得杏武先生坐在床头眼望窗外大发感慨:这地方太美了,掩映于山水之间,草青木秀,鸟语花香,真叫人留恋当年在乡间赤脚踩田塍那种醉人的感觉!一位久居闹市的大男人感慨如斯,没有半点矫情做作,这是很让人心生好感的。我们本来就很熟络,因了他这番缘于自然山水的感慨,彼此都觉得一个晚上的闲谈比从前更为投机。我们谈山,谈水,谈人,谈事……谈到兴头上,我竟然莫名其妙地问这位省会城市的文化局长:看过韩少功的《山南水北》么?有什么感想?见其摇头,我就说,你快去找来读啊。
长沙是山水洲城,山水是其特色。只是随着城市繁华程度的提高,城里山水就愈来愈显得稀少珍贵了。难怪周先生要触景生情。相对省会,我们浏阳便是地道的乡下了。有些让人伤感的是如今连乡下的山水也被改造得甚是可怜。我熟悉一个地段,近城镇,多田土,多树木,有若干民居,有几个山坡,有一口山塘,有条小溪萦绕其间。听着越来越急的城市化足音,我对这样一块肥肉被水泥吃掉并非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只是我奢望她能被吃得文明体面一点。我之所以会生出这样的奢望,是因为我曾亲耳听负责开发这里的主事者介绍其开发理念:古典建筑,依山就势,借水生风,保护生态。不料先进的理念还是敌不住坚固的传统,整齐划一、一马平川那才是大手笔,那才像城市化、现代化啊。每次路过这里,见着山水不再、面目狰狞的一大片水泥森林,我心底里就不免升起两个问号:于心何忍?于事何必?
我想起了早些时候去过的新西兰丹尼丁市那条世界上最陡的街,街长300多米,高度变化近70米。我还想起了在美国旧金山的九曲花街,那是全世界最弯的街,不足400米长的一条街竟然修出了八折回环。我至今还觉得走上真正依山就势的陡街、弯街时的感觉特好,一点也不别扭,丝毫也不老土。我并无挟洋人以自重的怪癖。说句实话,我对山城重庆的感觉也远比对另外很多非常洋气的大城市的感觉好得多!
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由韩少功的《山南水北》想到城市建设这码事情上来了。八溪峒跟城市便是十八根竿子也挨不着边啊。其实并非挨不着边。城里原本也是一片山水啊,不是说一方山水养一方人么?城市大了,山水就少了。山水少了,城里人就不会再有山水情怀,城里生活就不会再有山水情韵,甚至整座城市都会少了山水灵气!我知道韩少功在城市生活了30几年,而且他对城市也一直心存感激,但这位城里人却认定融入山水的生活是一种最自由、最清洁、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同此情怀的城里人少么?大伙只是因为各种不同原因暂时还少了老韩那种返朴归真的勇气罢了。
在山水掩映的同升湖感慨心醉的周先生是性情中人,虽力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直抒胸臆,其勇可嘉。没有问周君后来是否读过《山南水北》,我想若是读了就必定会说不枉一读。盲童不是问我读了《山南水北》有什么感想么,我想告诉你,我已经明白为何博览群书的你会对韩少功情有独钟——这些年每次放长假,你不是都从喧嚣闹市潜回,悄然躲在你老家一个叫彪家滩的山冲里纵情山水么?
山南水北间,小小八溪峒。对世界的透彻理解,对生命的自然顺应,对自己的真心尊重,对众生万物的平等相待,对个人生存方式的勇敢抉择……韩少功把这些全都写在了八溪峒的山水之间。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为何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见仁见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朱熹的解释要算是权威的吧:智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事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其实这仁智之辨犯不着太过认真,我以为老夫子当年是话分两头说的一桩事儿也未可知。乐山就不能乐水,仁者就不能是智者么?就如写下《山南水北》的韩少功,在我看来既是仁者,也是智者,还是勇者。于心何忍?于事何必?不忍即仁,不必为智,而从仁智出发的毅然抉择则是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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