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社会以物的丰饶乃至过剩制造了自身的神话,这种过剩的光芒造成了一种典型的时代病症——痛风。痛风是近年来听到的一个频率较高的病名,而在父辈那一代很少有机会得这个奇怪的病。积聚的饥饿记忆加上传统的尚补之风,所以一旦丰裕,对食物就产生了某种变态的泛滥的情感,狂吃滥饮,痛风趁虚而入。
拉康在谈论文体时将散文比作散步、诗歌比作舞蹈,并延伸:“瘸子和痛风病患者不得不走路,但没有任何东西强迫他们去跳华尔兹或者五步舞。”以这个标准来阅读陈希我这个痛风病患者的写作无疑是恰当的,生活中的率性也表现在陈希我淋漓尽致的写作中,没有节制,没有规矩,自然就没有所谓“中和之美”,有的倒是行迹罕至的意气、叙述的粗砺。痛风发作导引的剧烈疼痛,使陈希我时时对自己的身体和周遭的生存处境保持敏感,对饮食乃至传统文化进行坚硬的反思。这本《冒犯书》就是对消费社会病症的审视,对我们生存处境的反思。
在《补肾》、《我们的骨》两章里,作者不厌其烦地叙述吃的繁文缛节,品尝的吃、细致的吃、挥霍的吃、残忍的吃、不顾一切的吃、几近变态的吃……吃瓢骨、吃猴脑进而吃人肾。一个世纪过去,从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到陈希我笔下的本·拉登的肾,对我们这个嗜吃的民族是多么有力的讽刺!《我们的骨》中“我”父母对瓢骨的执着,与其说是对一种具体物质的眷恋不如说是对逝去的生活的挽留,没有瓢骨的见证,他们的当年就失去了凭据。瓢骨成了一个符号,成为物质生活十分贫乏的年代的表征,更重要的是它与“过去了的”浪漫的青春记忆息息相关。今天,瓢骨被放置于案台的角落,它已经不再被消费甚至它没有自己的名字。荒谬的是,瓢骨见证的并非真正诗意的美好的岁月,相反它是极度贫乏甚至痛楚的不堪的,是回忆赋予那段有距离的时光以光辉。“人类有自我化解痛感的本性。这本性在一个苦难频仍的民族,甚至成了一种虐恋。”这种虐恋就像《檀香刑》中叙事者之于暴力,《许三观卖血记》中叙事者之于血……
陈希我从痛风这种中产阶层的肌体的疾病进而升华到灵魂层面,从对食的反省深化到色、名、利等范畴。真正的反思总是从身体开始,也惟有这种切身的反思才是有效的。他写道:“敢情幸福就是不觉得身上疼了,能够麻木地活着。许多年后我明白了这道理,敢情人是拖着痛苦活着的。所谓幸福,就是没有痛苦;所谓健康,就是我们感觉不到身上的任何一个器官的折腾、任何一块骨头的硌卡,一旦被感觉了,就说明我们有病了。”这种话乍一看来是废话,但细细地往深里想让人害怕。哪种幸福经得起追问?没有痛苦其实最是方便陷入麻木的境地,而这种麻木的境地很容易被误读为幸福,甚至这就是我们这个幸福感日益薄弱的消费时代的典型注释。
在最后一章《上天堂》里,作者以孩童的视角见识了死亡的怪诞权力。开篇是约翰·麦克维恩这个俘虏对“我”讲的故事,在这个美国人看来,生命对个体有至高无上的本然价值,是比投降这种耻辱更坚实的存在。而在中国人则全然不同。作者接着极尽铺陈之能事对死亡仪式之铺张进行渲染,死是生的背影,死与生若即若离又不离不弃,生是如此的渺小,死却是那样的阔大。在圣人孔子那里,厚葬死者只是为了民风,为了引起生者对生命的尊敬。死本是生的归宿,而今天,死的盛宴成了生者炫耀、攀比的荒谬之所。
《冒犯书》,陈希我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2月版,26.00元申霞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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