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鸿烈:让颜色归颜色，城市归城市吧

　　“色彩规划”在城市中，从来不是一个大涂抹的方案，他们只是把对于既有色彩的尊重和保护，以法律文本的方式加以规则化和科学化而已。

　　新公布的北京色彩规划概念方案提出，为迎接奥运，将“以二环为界，粉刷时形成‘内灰外彩’的城市形象”，“大胆提出彩色北京五色之都的设计方案，有望为灰色调的北京古都着上绚烂之色。

　　同时，根据公布的工作方案，“此次清洗粉刷的主要对象是采用外墙涂料并且外观已陈旧的住宅、办公和商业建筑，清洗涉及道路117条、313公里。”(引文据《华夏时报》)

　　把城市弄弄干净是好事。日本的高楼是两年一小洗，三年一大清，曼哈顿的高楼更是常见“蜘蛛人”遥遥从空中垂下。但是，化妆未必要化浓妆，浓妆更未必是浓彩妆。各人眼光不同，彩妆未必有素妆好看，色彩的口味也千差万别。洋人觉得黑发女人富于神秘感，往往追捧之至；东亚满街的女人，却对自己的黑发诸多不满，总要弄成别的颜色才甘心。当然每个人对自己的头发都有决定权，大家只管折腾去就是。可是这一次，我们讨论的是整个城市的颜色。所以在方案通过之前，也许我们会想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北京为什么需要涂成这些颜色？

　　也许有人会说，色彩是文化的体现。这话没错。1988年汉城奥运会开幕式上跳集体舞时，万人满身素白，立刻使人回忆起古人说的“殷人尚白”，传说朝鲜半岛的民族源于被殷代纣王逼走的箕子一支，当然韩国人绝不承认，但是中原商殷王国尚白，朝鲜民族也以白为圣色，却是历历在目的。英格兰的国旗是白底红十字(不是联合王国的国旗)，显然也与著名的“玫瑰战争”中的双方有关：以白玫瑰为代表的约克家族和以红玫瑰为代表的兰开斯特家族。这些颜色凝结了厚重的文化价值和记忆，是一个民族宝贵的财富。

　　但问题是，这些“伟大”的颜色一定要用在城市上吗？我从未见过一个英国城市的基调用了红色或白色，英国人一直在用传统的灰色，一如伦敦上空的雾气。地中海西端的城市多是红橙色系，意大利的国旗却连半个红点或橙点也没有。事实上，尽管欧洲小城多色彩划一，但是那与规划无干，基本上是自然环境和多方因素的产物。因为在城市逐渐生长之初，其筑屋材质必然受到限制，例如法国地中海沿岸的古镇Frejus，以其绚丽的红色和斑斓的花纹著称，但那是因为罗马人在建城之初一直使用埃斯特雷山上的斑岩作为建筑材料，夹层中著名的红色之间夹杂着黄绿蓝和紫，于是这就成了城市的基调。此后虽然沧桑巨变，但一城之内居民固有其老屋，外人不得干涉，后人也加以尊重，新建房屋的颜色也不外于是，这样才构成了今天Frejus的色调。

　　又有人会说，纵然古代城市的颜色并不是规划出的结果，可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强大的技术能力，他们只能听凭自然去约束他们城市的颜色。但是今天我们的建造技术和建造能力都有了不可思议的飞跃，从技术上说，我们完全可以尽情地给城市上色了。就连西方人从1970年代不是也开始提“色彩规划”概念了么？

　　的确，西方规划界有“色彩规划”一词，但那绝不是用来大范围任意涂抹城市的。色彩规划是对于现有城市色调的一种归纳和提炼，并且形成文本之后，只对新建或新涂装的建筑有约束作用，其用意在于保护城市既有色彩调性的连贯性和一致性。更重要的是，经过发掘和整理，每个城市和区域都绝非只有一种标志性颜色，而是有一套独特视觉特征的色彩谱系的。一个著名的例子是，上世纪70年代意大利一个以黄色闻名的城镇特林(Turin)需要重新粉刷，为了弄清特林城的传统色彩是什么，一位城市色彩学家Giovanni

　　Brino和同事查阅了上百年的文献，最终推翻了认为“特林城的传统颜色就是特林黄”的神话，发表了著名的特林城颜色谱系，并以此作为特林城重新粉刷的依据。日本立川市的法瑞特区的色彩规划则是由著名的色彩学家吉田慎吾完成的，他也对现状的城市色彩进行了大量的归纳提炼，最终拿出了一份以安静、中性为特点的复合色谱，而这份色谱也并未大规模使用，只是发到建筑师手中，让他们作为单体方案设计时的参考。换句话说，“色彩规划”在城市中，从来不是一个大涂抹的方案，他们只是把对于既有色彩的尊重和保护，以法律文本的方式加以规则化和科学化而已。

　　又有人会说，西方城市之所以可以这样做，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色彩传统。而北京的外城压根儿就没有这种传统。既然没有“传统颜色”，只好借着奥运的东风，给它来一次崭新的，而且大胆的色彩方案了。

　　从技术上来说，颜色方案虽然提出不难，斟酌实在是太难了，有两个原因：

　　第一，颜色实在太多。根据现有世界三大色彩体系之一，蒙塞尔(MUNSELL)的分类，色相分为10个，每色相再细分为10，共有100个色相，并以5为代表色相，色相之多几乎是人类分辨色相的极限。在如此之多的颜色中仅仅选择5个，每个区域(不少于100平方公里)只分配一个，恐怕那样产生出的城市绝不会显得鲜艳。试想一下，如果我们放眼望去，天地间是一大片盈蓝盈蓝的建筑，或者绝大多数都是盈蓝的，这场景难道会使人觉得愉悦吗？

　　第二，颜色究竟代表什么？根据现有规划方案，认为“北用橙色代表，寓意悠久隽永的人文传统；西用蓝色代表，寓意简洁大方的现代气质；东用紫色代表，寓意时尚绚丽的都市生活；南用绿色代表，寓意自然和谐的居住环境；中用灰色代表，寓意大度包容的文化积淀”。问题是，本方案的解读也许是有道理的，但是显然并不是惟一的。人们有太多的理由可以去质疑它：为什么人文传统要用橙色表示？中国历史上运用过的、富于文化积淀的色彩中几乎从来没有橙色的位置。而北京北部的人文传统也并不比南部更强。代表时尚绚丽为什么要用紫色呢？用红色行不行？在中国文化中对红色的喜好显然远远强于紫色。简洁大方的现代气质，为什么要用蓝色表示？我一时还想不起有任何重要的现代主义建筑是蓝色的。而市民也许会有更尖锐的问题：为什么让南部用绿色？难道北京只有南部才生态？

　　当然，这些质疑也许有些成立，有些不成立，但是问题并不是我们该用什么颜色，而是我们该用怎样的方式来产生我们的颜色方案。日本的色彩规划中心(CPC)学者永田康弘在2000年的一次会议上说，城市环境色彩的实施应该是“市民自发指导模式”(Civic　Guidance　Method)。即便市民自己不会自发提出色彩方案，由规划师提出的方案也应该得到大多数居民的首肯才能够实施。如果我们连“究竟什么颜色能够代表时尚绚丽”和“东部的主要特征是不是时尚绚丽”都无法得到一个统一的答案，那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把这样的方案强加给我们的市民们呢？

　　北京是一座庞大而多样的城市，其复杂的灵魂只有在对比和变化中才能体现。著名的哲人罗素说，“须知参差多态，才是幸福的本源。”马克思也说，“我们不能要求世界上的鸟儿都只唱一种音乐，花儿只绽放一种颜色。”为什么只有这5种颜色就能够归纳我们的北京城呢？还是让我们的奥运客人看到一个多彩的、也自然的城市吧。更何况，蓝色和紫色的颜料不便宜，这样不是还能省点颜料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