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原始人
先天落后的大脑功能,可以靠后天的学习来弥补和改进,而这是人之为人最独特的能力,也是人不断超越原始落后的基因、不断超越自我的最大希望所在。
撰稿/严 锋
1976年,我父亲最要好的朋友获得平反,从监狱里放出来,我最喜欢听他讲里面的故事。
这是我第一次对“人”这个东西感觉不可思议。后来长大了,类似的事情听得更多:有人在网吧里欠了网费,与管理人员口角,抡刀把对方砍成重伤;有人在食堂里与同学争座位,用小刀把对方捅死;某女大学生,在盥洗室与人争用水龙头,用菜刀把对方十几刀砍死。程度轻一点的,有1998年断送英格兰队的贝克汉姆,2006年断送法国队的齐达内,也许还可以加上不久前在英国输球又输人的国奥队。按理说权衡得失,趋利避害,这是人的天然本能。但很不幸,看来在天然的本能之上,还有一个更加天然的本能。
后来读到英国人类学家莫里斯的《裸猿》,就有点明白了。他从动物的角度来考察人类行为,放眼望去,人类社会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动物园:或许你脚蹬贝路帝,身着路易-威登,手持诺基亚8800可是在肩膀上扛着的那颗头,和茹毛饮血的原始人没有什么两样。莫里斯的观点曾引起强烈憎恶,其实正视我们身上的动物性,正是为了促人警觉,让我们可以更好地超越它,而不是被它所支配。
《裸猿》是莫里斯花了四个星期就写出来的,难免粗糙。类似的观点,近几年又热门起来,而且更加丰富细腻,颇有建设性的成果。最近《新发现》上有一篇《摩登原始人》,读后让人感慨颇深。进化心理学、认知科学、基因研究等领域的研究表明:现代人大脑的功能其实是用来解决在史前时代所遇到的问题。人类基因进化缓慢,远远跟不上时代的脚步,而很多受基因制约的行为,如暴力、恐惧、冲动、冒险等,在原始社会可以吃得开,在现代社会却往往会带来负面的作用。
这样说来就比较好明白了。使模范老司机追悔莫及的,是史前就已定型的基因,在那个年代,干掉竞争对手,是取得配偶的更加简单、高效,因而也就是最为理性的行为。为一个水龙头就砍死对方,也许是因为女大学生在那一刻鬼使神差地回到了远古,在与其他部落浴血奋战,争夺生死攸关的水资源。至于在食堂里争抢的,也许不是区区一个座位,而是千万年记忆中的生存空间想想我们剽悍、凶蛮而又可怜的祖先,长期与狼共舞,环境恶劣,食物稀少,每时每刻都生活在巨大的风险之中,身上不培养一点“冒险神经”,那是无论如何都混不下去的。
1.3万年前,人类结束了原始的游牧生活,开始定居下来,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但是这个变化来得太快,我们的基因还来不及作相应的调整。基因学家认为,就人而言,良性基因突变大约需要2万-20万年才会出现并且扩散。
那我们就注定了要长期与兽同行吗?不是的拯救之道就在于大脑的学习功能。作为一个父亲,我常常对小猫、小狗、小兔、小鸟之类的动物羡慕不已,因为它们一出生不久就具备了进食和觅食的本领,根本不需要家长多操心。相比之下,我的孩子四岁了,还没有完全学会自己吃饭,更不用说让他到外面去自行觅食了。但是,在稍稍了解了一点现代脑科学之后,我对我们孩子的“无能”有了更多的理解:这种需要一切从头学起的先天不成熟状态,恰恰赋予了人类最宝贵的后天学习能力。人的神经网络并不是形成之后就一成不变的,人脑能够通过调动未经使用的神经元“更新”神经连结,以创建新的神经通路。换句话说,先天落后的大脑功能,可以靠后天的学习来弥补和改进,而这是人之为人最独特的能力,也是人不断超越原始落后的基因、不断超越自我的最大希望所在。
这样想一想,那个老先生的话就更加有理了: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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