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套牢的“狗保安”

　　被套牢的“狗保安”

　　□本报记者柴会群

　　来到“狗”公司

　　以自己一米六六的身高和九十多斤的体重，保安公司会看中么？

　　2005年8月，农民工刘祥武来到上海“永升”犬业公司，交了800多元钱，买来三样东西：一套迷彩服，一条拴狗的链子，一个喂狗的饭盆。

刘祥武这才知道，他的这份称作“驯导员”的新工作，原来就是带狗。

　　当时刘祥武并不知道，在这公司带狗的老乡把他引进来，可以得到200元的“介绍费”。刘祥武从未想过干保安，他心里有些忐忑：以自己一米六六的身高和九十多斤的体重，公司会看中么？

　　后来刘祥武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公司比他身体差的人大有人在，甚至连年龄也不是问题，从15岁到50岁的都有。与他曾共过事的一个保安，身份证显示是1948年出生。

　　保安们把公司称为“狗”公司。公司提供的是“犬防服务”，人和狗一起被派到用人单位，被称作“人犬共防”。

　　交完钱后，刘祥武乐呵呵地出来，公司附近一家杂货店老板悄悄告诉他：小伙子，你现在笑着来，将来要哭着走。

　　刘祥武转身往回走，跟公司说我不干了，给我把衣服退掉——退一半钱也行。对方说不行，衣服已经穿了，不能退。

　　刘祥武此时身上已经所剩无几。他一无路费，二也无脸回家。转念一想，要不就先在这儿干，找份工作毕竟不易。最后他想：即使别人真在这儿吃了亏，我刘祥武未必也会。

　　33岁的刘祥武来自湖北孝感农村，自18岁起出来混，行走大半个中国。15年来，他干过10种以上的职业，去过10个以上的城市，碰到过各种各样的陷阱，见识过多位黑心老板。但他凭自己的聪明谨慎(曾受雇干过私家侦探)，每每能化险为夷，避免吃亏上当。比如，当年在武汉，他曾不慎加入过一个传销组织，但最后不仅没赔钱，还让他的上线在他身上白白花了数百元；前年在哈尔滨，年底老板不发工资，他最后诉诸媒体，讨薪尽管未果，却让救助站出路费将他送回了家……

　　然而，刘祥武万没想到，这一次，“他栽在了狗的手里”。

　　“狗保安”

　　“你凭什么说它老？谁说不赔钱你让谁赔！”

　　5天过后，刘祥武再次来到公司，逐条咬文嚼字，签好为期一年的合同。合同内容并不复杂，条款都已列好。后来，刘祥武才陆续得知公司的一些不成文规矩，这些规矩在他看来，显然比合同上写的更为重要。

　　主要内容是：每条狗价值3000元，每月从保安工资中扣除100元(2006年涨到200元)，直到扣够3000 元为止，此项为“犬保费”，将来离开公司时可以退，但前提是狗不能有毛病——更不能死；狗交给带狗人后，其生老病死也由其负责，如果死亡，需照价赔偿；公司每月免费为狗提供一袋狗粮。此外，保安们的首月工资也通常暂扣在公司。

　　从未养过狗的刘祥武，经过了公司“一天半的培训，培训内容是发三本书，抄写了几份试卷”。然后领到了一条母狗，名叫“阿娇”，据说是一条德国牧羊犬，不过刘祥武不信。他对阿娇大为担心，觉得这狗又小又瘦，有的保安说是从乡下花几百元收来的。刘祥武当时虽不知道死狗要赔3000元的规矩，但也意识到可能后果严重，于是执意不要。他记得领导告诉他：公司就是靠狗吃饭的，不要狗的话，只有两条路，一是走人；二是在公司等，等到不需要狗的公司来要人，但这种可能很小。

　　8月下旬，刘祥武跟阿娇一起被分在上海市钟山初级中学。学校也是首次见到这种带狗来的保安，很是开眼界。刘祥武的任务是每天晚上9点至次日清晨5点牵狗巡逻。由于性格开朗、善于交际，刘祥武跟学校老师混得很熟。对方常打趣他：你这个“狗保安”。

　　学校共有3个刘祥武这样的“狗保安”，一个也带一条狗，另一个是不带狗的班长。三人两犬，学校每月需要向公司支付6500元费用，其中每人每月1500元，每狗每月1000元。

　　另一条狗的外观跟阿娇截然不同，据说是头“挪威犬”。它是一条公狗，跟阿娇各关在一间学校房子里，大概是异性相吸的缘故，夜里巡逻完毕，两条狗一进屋，就相互吵叫，搅得校外居民不得安生，屡屡到学校投诉，甚至打110，警察来了后，要求刘祥武们把狗的嘴堵住。没办法，刘祥武只能在外转到天光大亮之后将狗牵回。他认为自己此举属于加班，并因此曾向公司讨要加班费，被拒绝。

　　那条公狗和他的主人很快被调走，一个叫单鹏的年轻人顶替进来，同时带来一条叫“太阳”的狗。太阳的年龄，大家推断，若换算成人的年龄，至少在80岁以上。它的牙齿差不多掉光，走路摇摇晃晃。大家笑称，与其说是它帮主人巡逻，不如说是主人给它养老。

　　最让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2005年12月18日，营养不良加劳累过度的太阳死了。公司接到通知后，连人带狗拉回去，负责处理此事的队长让单鹏写一张条子，表明是由于他的原因导致狗死亡，自愿承担全部责任。单鹏急了，说当初不是说好，这条狗老了，死了的话我不赔钱？队长质问他：你凭什么说它老？谁说不赔钱你让谁赔！��

　　当了3个月“狗保安”的单鹏，回校之后即打铺盖走人，它为此损失了扣在公司的首月工资和3个月犬保费。这是一个经过权衡后的选择。按惯例，如果单鹏继续呆在公司，他会重新再领一条狗，除了每个月从工资中继续扣200元的犬保费，还要再扣300元太阳的死亡赔偿费，扣满3000元为止。走的话只损失一个月工资和3个月犬保费，加起来不到2000 元，留的话却因为狗死掉要赔3000元。相比之下还是走人划算。

　　按公司规定，太阳的死班长张家俊需要负连带责任，他后来因此被罚了200元。

　　阿娇之死

　　他给阿娇喂了鸡骨头，然后让其服下打胎药，几天后，阿娇产下了一堆脓血——它安全流产了。

　　太阳的死对刘祥武触动很大。他开始更为精心地照顾阿娇，生怕它也有个三长两短。由于跟学校关系处得不错，他经常能从学校食堂弄来剩饭喂狗，把阿娇养得骠肥体壮，以致于不再吃公司发的狗粮。

　　阿娇也曾生过病，刘祥武向公司请示，被告知：狗与人一样，人生什么病，狗也会生什么病，人吃什么药，狗也吃什么药，不过剂量要加大。刘祥武照此定期给阿娇量体温，一发现风吹草动，便从药店买药。买的时候，不好明说是为狗配药，便谎称是自己生病了。

　　不过防不胜防，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秋天正值狗的发情期，刘祥武有一次遛狗的时候，不小心让阿娇挣脱，它很快与一条公狗交配，等刘祥武明白过来，一切为时已晚。此前他曾听以前的员工讲过，公司严禁保安犬在外私下产仔，如发生则对当事人重罚。刘祥武只能心存侥幸，盼着这次意外不致闯祸。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发现阿娇的下身开始肿胀，并发出腥臭气味，他从一本养狗的书上知道，这是怀孕的特征。刘祥武慌了，他向有经验的前辈讨教，找到一个土办法。他给阿娇喂了鸡骨头，然后让其服下打胎药，几天后，阿娇产下了一堆脓血——它安全流产了。

　　2006年1月，钟山中学与公司提前解除了合同。刘祥武跟阿娇来到新的服务单位，上海新国际博览中心的施工场地。在这里，刘祥武的好日子到头了。

　　钟山中学的美好生活显然惯坏了阿娇。那里有肉吃，有房住。然而在工地上，刘祥武只能搭一个简单的工棚栖身，他搭了两层，一层住阿娇，二层自己住。至于吃饭，则只能自己烧。不得不恢复吃狗粮的阿娇开始营养不良，脾气也坏起来。刘祥武惊讶地发现，它竟然还开始咬人了，他的手曾经两次被其咬伤。打电话告诉公司，结果被训了一顿：你自己的狗你都管不好，还找公司？

　　2006年1月的一天，刘祥武牵着阿娇巡逻，结果，工地上一个冒失的保安，从阿娇身上掠过，他的红外套显然刺激了阿娇，刘祥武尚未来得及反应，那个倒霉的保安已经挨了一口。

　　虽然伤不重，但对方担心染上狂犬病，坚持让刘祥武陪他去医院打针，刘祥武辩称：我的狗牵得好好的，是你自己不小心才导致被咬。对方说不对，你的狗是警犬，是经过训练的，不让它咬，它怎么会咬人？争执不下，最后由公司出面将对方送往医院打了狂犬疫苗。但最后埋单的是刘祥武，他月底领工资时，发现被扣了600多元的治疗费。再加上被扣的200元犬保费，这个月刘祥武只领到200元的工资。

　　刘祥武开始上书陈情，坚持不再带狗，公司最后终于同意。他一度成为公司为数不多的不带狗的保安。

　　刘祥武后来知道，阿娇随后被分给了一名叫吕复鹏的狗保安，仅过了十几天，便死在了鲁迅公园。这个消息是一名以前共事过的保安告诉他的，对方当时很是兴奋：刘祥武，你小子运气怎么这么好？

　　刘祥武后来知道，阿娇已经是死在吕复鹏手中的第二条狗。

　　无狗一身轻

　　刘祥武有时会偷墓地上的供品。他行动必须得及时，因为晚了就可能被无处不在的野猫叼走。

　　刘祥武有时怀念阿娇，得知阿娇的死讯，他除了庆幸，还有几分悲伤。他也怀念太阳，他当时就料定这条老狗会死，但不应该是那种死法，最好的办法，是给这些高龄的狗实施“安乐死”。

　　在第三个工作地，香梅花园工地上，刘祥武过了几个月的“无狗生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在此期间他还有一次“见义勇为”经历，在一次巡逻时，他曾及时制止了几个偷铜的小贼，后来遭到这几个人报复，被打了一顿，他打电话告知公司，得到答复是：你作为保安连自己的安全都保安不了？按照公司与工地方的合同规定，像刘祥武这样的意外情况，工地方可以出于人道主义给予一定奖励，但工地方并不想在刘祥武身上体现“人道主义”，所以他的医药费最终没有着落。

　　2006年7月31日，刘祥武被调到他在公司的第四个服务单位：上海徐泾西园公墓。在这里他又恢复成“狗保安 ”。

　　公墓已有同事驻守，此次刘祥武来，是顶替请假跑回家的前任同事刘小大。刘祥武接的那狗是刘小大留下的，名为“ 雷娜”，刘祥武觉得雷娜拗口，就给它更名为“笑笑”——他希望它的脾气不像阿娇那样坏。

　　接笑笑的时候，刘祥武长了心眼，他见笑笑一瘸一拐的，觉得是一颗“地雷”，但又无法拒绝，经过与队长据理力争，在笑笑的“出场单”上签名时，特意在上面附加了几个条款，主要内容是：笑笑是由他代养，一个月之内单位要找到别人接手。

　　刘祥武一度为这一举动沾沾自喜。他认为公司这次上了他的“当”——公司成立十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出场单”上附加条款。

　　不过有趣的是，刘祥武接管笑笑之后，在其精心调教之下，它竟然奇迹般地好起来，毛色开始光亮，腿也不瘸了，其中奥妙，刘祥武认为是自己给它服了云南白药的结果。此时的刘祥武已经自信精通狗性。一般的小毛病，经他手都可治愈。

　　为了保证笑笑的营养——有时也是为了保证自己的营养——刘祥武有时会偷墓地上的供品。他行动必须得及时，因为晚了就可能被无处不在的野猫叼走。

　　刘祥武的“附加条款”显然没有约束力，笑笑在他手里早早超过了一个月，却一直没有人来接手。一直到3月3日，公司突然派人把笑笑接走，且没有留下字据。这意味着刘祥武的计划已经基本破产——他本来还希望手里的笑笑可以作为跟公司讨价还价的筹码。

　　“我要扛着它在上海转一圈”

　　“不给我工资，就把死狗给我找出来，我要扛着它在上海转一圈，让人家看看这条狗值不值3000！”

　　刘祥武来到至今的7个月里，西园公墓先后死了两条狗，走了十几个保安。

　　死的第一条狗是姚德保的。那条狗于去年8月刚分到姚德保手里时，脸肿腿瘸，姚德宝天天给它买药，渐渐好起来。没料到3个月后，它又突然开始发烧，继而绝食。姚德保急了，给它买来牛奶和红烧肉，他自己平时都吃不上的好东西，仍然没用，去年12月4日，这条狗在保安们的注视下死去。至此，姚德保在公司干了4个月，扣800元犬保费加抵押的一个月工资，他算了下继续呆下去不合算，第二天即离开。姚德保其实是刘祥武介绍进的公司。带这狗之前曾赴“基地”培训，自称 “只呆了三天，基本内容是打扫狗棚”。

　　另一条死狗的主人是50岁的张林。与刘祥武不同，他是通过当地中介进入公司，并为此付了600元的中介费。他 “9月25日赴基地培训，9月27日就上班了”。开始上班的3个月并没有带狗，一直到去年12月11日夜里，周队长突然牵着一条狗来到西园墓地，说“给你带了条狗来”。张林和周队长是老乡，念及面子，接下了这条名为“哈儿”的狗。然而没过多久，张林就发现哈儿开始不对劲，鼻子出血，呼吸急促，后来又拉开了肚子。张林几次打电话给领导，最后公司“基地 ”派车将他和狗接了过去。

　　几年前，随着公司实力的壮大，老板在郊区租了一片二百余亩的土地，计划建成一个规模庞大的养狗、驯狗基地。保安们的狗如果生病，可以送到基地，由那里的“狗医”治疗。张林陪着哈儿呆在基地输液，扎针的时候，他用手轻抚着它，生怕他动起来。吃药的时候，则用一只手卡住它的咽喉，一手往它嘴里送药片。他戏称：对自己的小孩也没这么好过。

　　3天之后，医生心生慈悲，劝张林先回去，因为按公司规定，给狗护理期间不发工资。后来张林发现基地之行的代价不止于此，100元的运输费和哈儿219元的药费后来一并从他的工资中扣除。

　　回来之后，哈儿便下落不明，一直到今年2月6日，公司派人到西园墓地处理刘祥武的事时——刘祥武因为拒绝接受调动而与公司派来的人产生冲突，头上被打了几个包——张林借机小心翼翼地问起一位队长，对方深感惊讶：他妈的，你那条狗早死了！

　　张林不放心，骑了4个小时的自行车赶到基地，医生告诉他：狗真的死了。

　　几天后，队长找到张林，让他在一份关于哈儿死亡的材料上签字，赔3000元。张林不签，对方说你不签就领不了工资。张林最后急了：不给我工资，就把死狗给我找出来，我要扛着它在上海转一圈，让人家看看这条狗值不值3000！

　　张林最后还是作出妥协，不过赔偿费降为2500元，公司的人特别叮嘱他“少说两句”。他猜是因为此数目实在太低，传出去其他死过狗的保安会有意见。

　　“我是劳动部派来的……”

　　“我是北京劳动部派来的，这次专门来解决你们在这里吃亏上当的问题……”

　　除了姚德保，刘祥武还介绍过五六人进来，并分别从他们身上赚了200元钱。想想自己的作为，刘祥武有时觉得内疚。不过他很快找了条自我安慰的理由：告倒公司，讨回公道。

　　因为犬保费的事，2003年，一名前保安曾与公司打过官司，二审之后胜诉。但刘祥武没有钱，他无法请律师打官司，他知道可以申请法律援助，但他也知道这一步并不容易——至少，他得回老家找到有关部门盖一个章。可是他连这一点也很难办到。

　　最后，刘祥武使用了他以前在外地曾使用的一招：找媒体。

　　不过刘祥武清楚，首先需要的是证据。他找到多名狗保安，让他们将各自的情况写下来，签上名，留下身份证号码。但做到这一步并不容易。有一次在公司总部，碰到了两个因为狗与公司起冲突的农民工，他走上去说：我是北京劳动部派来的，这次专门来解决你们在这里吃亏上当的问题……对方感激不已，很快将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他则掏出笔记本一一记下。

　　在收集到足够多的“证据”之后，刘祥武开始拨媒体的热线电话。一位记者果然有了兴趣，而且也发了稿。然而报纸登出后并没有把钱要回来，这让他在兄弟们中刚树起的“威信”也丧失殆尽。

　　刘祥武在心底发出长叹：自己如何走到了这步境地？在所有保安当中，他目前的处境最为尴尬，3000元的犬保费已经扣完，再加上抵押在公司的一个月的工资，如果一走了之的话，损失算起来有5000多元。公司曾要求他写辞职报告，但他咨询过律师，对方告诉他不能写，不如等着公司将他“开除”，这样公司就得因终止未到期合同而还他工资。

　　没有了狗的刘祥武，就这样在公司“挂”起来。下一步该怎么走？没有人告诉他答案。

　　刘祥武不怎么想结婚，自称已看破红尘，但却不能出家当和尚，因为母亲4年前去世，家中只有一个70多岁的父亲和一个精神病哥哥——他至少要对这两个没有依靠的人负起责任来。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