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
下午六点钟斜阳金色的余晖染黄了层层山峦,Richmond Road斑斑斓斓尽是紫红的光影,家家花园里蟋蟀和雨蛙琅琅齐鸣。路上阒无一人,空空荡荡像个落了幕的舞台,微风过处,茉莉花的香气馨幽缠绵。这条半英里长的路上住了许多银行经理企业董事达官贵人,他们五点钟都回家了,有的在跟家人聊天,有的在洗澡换衣服。再过半小时这条富贵之路又会渐渐热闹起来,IanFleming说那是牙买加最体面的一条街,是牙买加的纽约ParkAvenue,是牙买加的伦敦Kens-ingtonPalaceGardens。
一九六四年年底我在越南西贡度假期间追读○○七小说《DrNo》,天天睡了午觉洗了澡在花园里白兰树下一边吃下午茶一边细细观赏这位英国作家的文采,围墙外偶尔传来零星的车声人语,太阳斜斜拉长杨桃树影的时候,邻家隐然响起查尔斯的钢琴声,起先是轻灵的小调,继而是错杂的旋律,等到紫红色的光影洒满花园,琴键上忽然掀起风雨掀起海啸掀起少年维特的不平。小说是他借给我看的,他说Rich-mond Road有点像我们住的这条街,只是茉莉花的香气换了晚香玉的夜韵。
那年,○○七小说的作家Fleming去世,才五十六岁。英国报刊上说他烟酒过度,说他写了十三部畅销小说卖了四千万本依然是个厚道而寂寞的人。他读伊顿公学,任职外交部,也在路透社和《泰晤士报》做过事,二战时期进英国海军部当情报官私人助理。早年作品在伊顿学长CyrilConnolly 主编的《Horizon》发表,一九五三年写第一部Bondnovel 《Casino Royale》,一九五五年出版第三部《Moonraker》才成大名,连美国总统肯尼迪都追读。一九六二年第一部拍成电影的《DrNo》是他一九五八年写的第六本○○七小说。
我喜欢《DrNo》里写的牙买加,七十年代在伦敦旧书店遇见过一本一九六五年的《IanFleming Introduces Jamaica》,他只写了一篇长长的前言,彩色照片很迷人,索价很贵,我舍不得买,站在书架前读完那篇《Introduction》。我的书商老朋友JamesWilson是○○七迷,他认识那位写Fleming传记的JohnPearson,说了一些小故事给我听。他说Pearson 还写过一部《JamesBond:TheAuthorizedBiography》,扎扎实实搜集大量材料证明○○七确有其人,Fleming为了保护他的谍报活动才把他的事迹写成醇酒玫瑰飞车斗智的奇情小说:“苏联国安会后来摸出几条线索钉住英国的三两个情报人员,”威尔逊越说越兴奋。“Pearson私下说那一阵子听闻唐宁街十号都有点紧张!”
这位博学的书商借给我看的那本《TheJames Bond Dossier》我追着读了三个冬夜,英国学者作家Kingsley Amis写的,写他读○○七小说的随想,征引巧妙,铺陈老练,宋淇先生也称赞,说他写《红楼梦》随笔的时候心里常常想着这本书!我在英国那几年艾米思早不在剑桥教书了,我读他的《Ending Up》和《JakesThing》,写老年境况,写中年阳痿,大学问,大感悟。他的成名小说《LuckyJim》写学院里的激进讲师,都说是典型的“愤怒青年”之作,我讨厌愤怒,读了半本没有读下去。《TheJames Bond Dossier》之外,艾米思还用笔名RobertMarkham写另一本探讨○○七小说的《Colonel Sun》,我翻过,懒得推敲了。
英国人Christopher Bailey 在中环太子大厦开了一家Pic-tureThis新店,卖老地图老版画老电影海报,还有两三架子的老英文书,不少初版绝版的惊喜,○○七小说尤其多,艾米思那两本随笔也在。我看到一本《DrNo》一九五八年初版,摩洛哥黑色皮革装帧,书脊压红签烫金字,古典得要命。我顺手翻翻第一章第一页,四十多年前西贡白兰花的香气隐隐约约飘了回来:“Punctually atsixoclockthesunsetwith alast yellow flash behind the BlueMountains…”书很贵,我要了。那本《TheJames Bond Dossier》也是初版本,从封面到封底保养如新,我不忍心不要。
人越老买书读书越是一套怀旧的行为。IanFleming有个哥哥PeterFleming一九三六年出过一部《Newsfrom Tartary》,写北京到克什米尔之旅,桑简流老先生跟我在BBC做节目提过好几次,我在图书馆里也读了好几个章节,Picture This竟然有一部一九三六年第五次印刷版,不贵,我买来补读。金装红布封面烫了三个漂亮的颜体毛笔字“傅勒铭”。那是Fleming的中文译音,比“弗莱明”雅驯多了;弟弟Ian我猜桑简流一定情愿译为“傅易安”!傅家满园书香飘着弟弟傅易安的幢幢谍影,他的○○七小说矜贵也就矜贵在他笔下英国名士的节操气魄,情欲加计谋的五星级游戏中时刻不脱傲慢与偏见的传统阶级意识,连男主角考究的衣着说穿了也是皮里的春秋。西方文评家评他的小说爱说“glossy excitement”,爱说“sheerinventiveness”,那也隐藏着肯辛顿御花园的千朵向往。图为《DrNo》初版及艾米思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