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庭前几天，记者到礼文中学探访 摄影/本报记者汪震龙
“王楠（化名）一事几乎改变了我一生的追求和信仰……我育人无能、抗争无力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被自己的学生起诉后，北京礼文中学的杨文香老师给记者发来了这条短信。今天这起受人关注的案子将开庭审理。
4个月前发生在该校的高中生王楠跪地舔痰被劝退学，和随后发生的学生家长将学校和老师告上法庭以及多家媒体对这一事件的报道，使礼文中学和杨文香老师被卷入了一场巨大的是非漩涡之中。
日前，记者和杨文香老师进行了长达3小时的对话，除了反思“舔痰事件”，杨老师还对当下的学生教育表达了困惑与迷茫。
事后，记者又联系了事件的另一方———王楠，但因他家长的婉拒，记者没有能采访到王楠。
事件回放
老师要没收手机高中生当众舔痰
2006年11月30日下午晚自习期间，北京私立学校———礼文中学的政教主任杨文香老师在校园里进行巡视。在教学楼门口，杨老师发现高一男生王楠正在玩手机。
学校规定学生不允许带手机到校。于是杨老师走过去说：“把手机给我。”王楠就是不给。于是杨老师说：“让你班主任写条，你先回家吧。”王楠没动，杨老师又说：“你跟我去一下德育处。”这时王楠站起身看了杨老师一眼，然后咯出一口痰吐在老师面前,走向德育处。
对舔痰经过王楠和杨老师各有说法。杨老师的回忆是：因为离王楠吐痰的楼门口两三米远就是教学楼的厕所，她当时说：“你回来，拿拖把擦了。”王楠说：“我舔了行吧？”杨老师认为他当时的表情非常狂傲，就说：“你是高中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话没说完，只见王楠单腿下跪、两手撑地将痰舔了起来。而王楠的说法是：“她（杨老师）要没收我的手机我不给，她说让班主任给我开条让我回家，我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她就以为我吐她呢。她说让我擦了，我当时也没有手纸，我说：‘我舔了行吗？’她说：‘行。’我就舔了。”
“舔痰事件”发生后，经学校行政会决定，根据王楠入学后的表现和其家长与学校签署的《协议》，礼文中学对王楠做出了劝退处理。
2007年1月底，王楠的家长通过媒体报道了此事并以学校的处理措施造成了未成年人王楠的身心损害，将北京礼文中学和处理这一事件的杨文香老师起诉到法院，要求校方重新接收王楠上学、赔偿精神损失5万元。
关于舔痰事件
曾经想到过死
记者：“王楠舔痰事件”和后来被起诉对您的影响有多大？
杨老师：身体上，多日里几乎每天就靠“速效救心”撑着。精神上，改变了我一生的追求和信仰，一度曾想到过以死来唤醒社会的良知证明自己的清白。
记者：为什么会这样？
杨老师：我做了几十年老师、7年政教主任，从未有过的现在的困惑和迷茫。就这件事情本身来说，王楠舔痰时我确实没有制止，因为凭我的经验我根本想不到他真的会去那样做，因为整个过程只有三五秒钟，我根本还没反应过来。
在王楠舔痰这件事情上我真的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他当时瞪着我咯出一口痰吐在老师脚下，我当时确实觉得他是对老师的侮辱，对学校纪律的挑衅。而这件事被转述给媒体后，却变成了我逼学生舔痰……
不怨恨自己的学生
记者：在王楠的家长起诉您的这件事情上，您现在是否恨这个学生？
杨老师：王楠本身他是孩子，又是我的学生，到现在我也恨不起他来。
记者：如果有一天王楠和您真要坐到法庭的原被告席上去争论谁是谁非，您能够接受这个现实吗？
杨老师：这正是我心里的痛。开始媒体对这一事件的报道，让我感到委屈，后来《法制进行时》的报道说王楠是自己舔的痰，当时我和学校的老校长抱头痛哭，觉得还了我们一个公道。但是节目镜头中播放了王楠家住的小区外景,我的心里又特别感到不安和难受,从心里说我不愿意走到这一步。
记者：您所说到的心里的矛盾和不安，症结在哪里呢？
杨老师：我觉得真的闹到法庭上，对孩子是一种伤害。我有时觉得特别为难。如果我把王楠在学校的表现都说出来来证明我有理，那么必然就要伤害到孩子（王楠）。如果我不想伤害到孩子，什么都不讲，那么受到伤害的可能是我们的学校。现在我们学校已经因为媒体报道受到了很大的负面影响，我也不能让我们学校领导和老师这么多年的努力因为这件事化为泡影,所以我现在特别为难。
还有要证明老师的清白，需要我的学生去作证。但我真的不愿意让我的学生去作证，我担心将来他在外边受到伤害（报复）怎么办？
学校不会赔礼道歉
记者：据您了解，学校对王楠家长的起诉是什么态度？
杨老师：学校是根据王楠入学后的一贯表现，依据市、区教委学籍管理规定和《试读协议书》对王楠做出劝退处理的。学校不会接受他的起诉条件，但是如果王楠撤诉，并向媒体说明情况，学校还可以帮助他转学，学校的目的并不是让他没学可上。关于学生
记者：您所说的做了几十年老师遇到了从未有过的困惑和迷茫仅是指“王楠舔痰”这一件事吗？
杨老师：不，这件事只是个引子。私立学校学生成分复杂，家庭贫富差距很大，有的学生家长一年光稿费就几十万，我们每年也招15个免费生（贫困家庭学生）。有些富裕的学生挥金如土目空一切，对贫困生不屑一顾。而有些贫困的学生，又有很强的仇富心理。几乎社会上所有的现实矛盾和问题，都在这些孩子身上被放大，王楠的这件事更让我感到教育无能、抗争无力……
记者：舔痰这件事的直接起因是王楠在学校玩儿手机。我想问一下关于学生服装、发式的要求和“不许带手机”是学生守则里规定的还是各学校自己规定的？
杨老师：上级没有统一规定，但一般各学校都不许学生带手机到校。被发现就没收，毕业时发还，或请家长来领。
记者：主要是考虑学生上课玩手机影响学习吗？
杨老师：哎呀，手机功能太多了！玩游戏、谈恋爱、考试作弊、传播黄色信息、上网……我曾没收过一个学生的手机，一节课发出了11条聊天信息。
记者：如果家长因为担心孩子上下学的安全问题要求给孩子配备手机呢？
杨老师：我们是这样，“上学不许带手机”这是规定。但是规定也很灵活，学生在校期间不拿出手机也不开机，老师是不会强行没收的。但是如果老师发现学生在学校玩手机，就要没收。
另外比如有的同学家里有特殊情况，必须带手机到校，跟班主任说一下也是可以的。
记者：您说“感到教育无能”，除了王楠的事，还有别的事情让您感慨吗？
杨老师：有一些家长从物质匮乏年代过来，对孩子有一种补偿心理。物质上的放纵和道德观念灌输的缺失使很多孩子娇生惯养、我行我素，一切以自我为中心。
我校有一个富裕家庭的学生，他到学校像开咖啡厅似的把各种各样的咖啡靠墙摆了一溜，我给他没收了，对他讲学习的重要性，他却回答：“我爸爸头年光稿费就几十万，他就我一个儿子，将来不给我给谁去？我爸连房子都给我买好了。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最后也没说通。
有的学生在校抽烟，我们把家长请来了，家长却说：“老师，他不就抽口烟嘛！您就为这事儿把我找来合适吗？”
我校一个学生考上一所末流大学的建筑监理专业。后来和我聊天说，老师您别看我这大学不怎么样，这个专业可好了———我有一学哥，大学毕业第二年就受贿三十几万。他监理一个水坝，人家给他塞钱，后来那水坝出事了……学生是想告诉我他的专业将来受贿方便。现在我们一些走上工作岗位的学生来校看我时也会给我“上课”：“当国家公务员……看你玩儿得怎么样，玩儿好了什么事都没有！”我担心他们现在有这种思想将来就会“玩儿”！关于教育
记者：您认为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杨老师：这么多年的应试教育忽视了对学生道德品质、健全人格的培养。此外，一些学生和家长还有“我花钱了，老师你就得为我服务”的心态。我们有的学生在被老师批评时这样顶撞老师：“你放心，学校开了你也不会开了我———我是交钱来的，你是挣钱来的！”有的严重干扰课堂纪律的学生被请出教室谈话时说：“我交钱了，你凭什么不让我上课？”
记者：现在学校德育教育的模式是什么？
杨老师：教育部规定的《中学生行为规范》等条文很全。包括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我作为德育主任每周一升国旗后，都要给学生进行德育教育的主题讲话……
记者：我女儿在上小学的时候写过一篇作文叫《我做的一件好事》。女儿写了她用妈妈给的零花钱买了火腿肠，救了一只快要饿死的小猫。结果这篇作文老师给了个差分，原因是女儿做得不算好事，老师说：“救只熊猫还差不多。”您认为我们长期的理想化的德育教育对于孩子基本人格的培养是否有本末倒置之嫌？
杨老师：我们学校注意到教育学生爱祖国从爱班级、爱学校做起；爱人民，从爱父母、爱同学、爱老师做起；爱劳动，从爱科学、爱学习做起……但是我们学校的学生都是高中生，基本行为习惯已经养成，所以说孩子的道德品质应该怎样培养，是包括家长和学校都应该思考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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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老师困惑的孩子们
家长教孩子往死里打同学
我校一个从边远山区来的学生和一个父亲是房地产老总的学生发生了矛盾。
周末放学，山区的孩子在路上被拦住了，对方要打群架，山区的孩子怕吃亏，身上带了一把刀，市里的孩子脑子快，一看这学生带刀立刻拨打110,结果带刀的孩子被带到派出所，我到派出所接出孩子对他说：“为了保证安全，这个星期你别回家了。”周一经批评教育两个学生和好了！
没想到山区孩子的家长知道了这件事后，找到我劈头就问：“你就是那个杨主任啊，你怎么处理的问题？！你怎么教育我的孩子？告诉你我的孩子宁可站着生也不能跪着死……”
当时他的孩子就站在旁边。我说：“孩子之间闹点小摩擦不是敌我矛盾啊，我当时没让孩子回家是怕受伤害。”孩子的父亲冲着自己的孩子说：“都是独生子女，你就往死了打。”我说：“您的孩子把人家伤害死了，您的孩子也要受到惩罚，也要偿命啊。”那位父亲问我：“他（房地产老总）几个孩子？”我说：“一个。”这父亲说：“我俩呢。××你还有弟弟呢对不对？”当时孩子傻了，我也愣住了……
老师被家长、学生指鼻谩骂
我校高二转过来一个男生，上课故意干扰课堂教学，画非常下流的纸片塞在女生的位子里，当时本应作劝退处理，经过教育给了留校察看处分，家长千恩万谢说我是天下最好的老师。但是没过多久，还是这个学生组织班里8个同学在校外截着要打我们高一的学生。学校没办法只能对这名学生劝退。这个孩子的家长在学校会议室指着鼻子骂我：“你缺德吧你，你要是有这样的儿子你怎么办？”
还有一个学生，高二以前已经转过3个学校。这个学生的家长听别的同学说礼文管理严格，托人说情转到我校，不到一个星期，发现他上课常请假上厕所。我们去厕所一看，他在厕所吸着烟、打着手机。老师要求他交出手机时，这个学生嚷道：“我媳妇给我打电话，你他妈的管得着吗？”这个学生后来被劝退了。
为买名牌鞋让生病母亲快去死
一次，一个学生的父亲（转业军人）哭着跟我说，儿子鞋坏了，他给他一百元钱买鞋，儿子当时就甩出话来：“一百块钱买的鞋也能穿？别人的爸爸一年都挣好几十万，你怎那么窝囊废呀！”又指着他患脑血栓的妈妈骂：“你还不如死了算了！家里的钱都给你买药了！”
2004年圣诞节，一个新生身高1.85米，就把学校圣诞树上挂着的东西往下摘，摘了就装兜里了。我们德育处的副主任找这个同学谈话。他就这样说：“我拿啦！我喜欢。”老师问：“你为什么拿？那是大家的东西。”学生说：“我喜欢怎么了？”公共财物不许随便拿高中的学生不懂。就这点小事，老师和他谈了一个小时。讲述者/杨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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