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新闻网-成都日报讯 :
徐琳玲/文
记者手记
谭盾又搞怪了,这一次,又震动了西方。
2007年1月13日,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上演他最新的歌剧《秦始皇》。120多年以来,这是这所全球著名的歌剧院第一次上演中国题材的原创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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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传统和规则的坚守者眼里,留着小平头的谭盾是个专门捣乱的人。他那些奉着先锋音乐之名的“乱”,规模越搅越大,不由得让人生气。首演在西方引起空前反响,美国主流媒体高度关注,但对谭盾音乐创作部分的评论褒贬不一,而包括《纽约时报》在内的权威乐评则给予了最为尖刻的批评。
这丝毫影响不到谭盾的情绪。
面前的谭盾,自我感觉良好,眉飞色舞,激动时,手指在空中猛然一张,有力度地挥动,如同站在音乐大厅的指挥席上。他毫不谦虚地把自己的作品推到一个看来有点恐怖的高度,半点委婉姿态都没有预留。颠覆、革命、进化、挑战、摧毁,这些惊心动魄的词接二连三地从他嘴里爆发出来。
“你真的感觉到我太自信了或者说狂妄吗?”他竟有点吃惊。“其实,这是一种狂妄的热爱。”忽然又插进一句,“不,说热情也是不够的,应该是浪漫。”张开手臂,他把胳膊一挥,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椭圆,头朝上方一昂,“我就是个内心极度浪漫的人。”已经不惑的谭盾,天真得可爱。
20世纪的谭盾,做着实验作品,怀着勃勃野心,“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有人都做不了,惟独我可以做;别人都演不了,惟独我能演;别的乐队都不行,只有组建的乐队能演奏;别的乐器都奏不了,只有发明的乐器能够演奏”。
21世纪的谭盾,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两个男孩的父亲,依然非常非常想做疯狂的事,依然野心勃勃,更换的是内容——“让全世界的人都参与到我的创作中来,我的东西要成为最广泛的艺术形式。要非常标新立异,同时,还要在商业上取得巨大的成功!”
对话 我有很大很大的野心
《秦始皇》是在商业上极大的成功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自己对《秦始皇》的首演感到满意吗?
谭盾(以下简称“谭”):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作为中国人,我感到很自豪。它真正瓦解了西方,全世界所有的歌剧院、音乐媒体都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光评论就有600多篇,比一部电影还多,因为它对西方艺术的基础动摇太大了。它是个新生的宝宝,蕴藏着东方戏剧中很深厚的传统,以及西方很深的传统。基辛格也来了,他说“这部歌剧能起到像当年乒乓外交一样的作用”。在音乐表现、在哲学含义和文学内容上,它触及到了人的灵魂。
另外一个,是在商业上极大的成功。商业上一定要成功。这不光是指满场,我们通过全球的电影院重播了两次,第一次直播,18块美金一张票,全球有50家电影院,全都座无虚席;第二次重播变成了300家电影院,第三次变成600家。一共有十几万人看了这部歌剧。那天,美国国家电视台进行全球直播。有哪部电影能达到这样的宣传效应?而且,这是纯艺术的、颠覆性的、进化论的、东西方融合的一个创造。
记:你个人当初定下的目标是什么?
谭:我的梦想,就是让全世界所有歌剧院都上演《秦始皇》。现在,我们已经接到了世界107家歌剧院的邀请,其中包括中国的两大歌剧院,上海大剧院希望能在2010年做中文版全球首演。新的版本已经出来了,各种导演的版本,这已经不在我们的控制范围里,他们就是付版税。
我做这个原创歌剧,是一种很强的革命性的行为。我当初的目的就是想去改变整个世界歌剧的机制,让整个世界接受中国,就像法国歌剧、意大利歌剧曾经带给世界歌剧的影响。
记:你这个野心很大。
谭:是很大很大的野心。为什么我会花10年?我把西方所有经典歌剧都看了一遍,很多还看了不止一个版本。我们不能把过去歌剧的fans撇开,同时要吸引新的观众。我必须了解,传统的西方观众是什么?喜欢莎士比亚的观众是谁?喜欢普契尼的观众是谁?西方歌剧的忧思和危机是什么?他们寻求的改变是什么?
当然,他们对中国人根本没有期求的,就像中国的京剧,从来没有想过让美国人来参与。但是,每个强悍的文化大国都需要歌剧。上海和北京的歌剧院一天到晚都在上演西方剧目。中国应该有自己的歌剧,不光是自己的,还是属于全人类的。
记:你认为自己已经做出了“全人类的歌剧”?
谭:我也算是在红旗下长大的,《洪湖赤卫队》只能算是民族音乐剧。只有歌剧是世界上惟一有很深世界文化传统的艺术,有特定市场、特定经营和观众群体,有专门的芭蕾舞团、交响乐队、合唱团,这和电影、舞台剧都不一样。
记:为什么选择秦始皇这个题材?
谭:我和大都会歌剧院谈,我说我一定要做中国题材,他们同意了,惟一的要求是必须是全世界都很容易通过一个渠道去了解的内容。全世界都知道长城和兵马俑,世界八大奇迹中的两大都和秦始皇有关,而且,这个人就是中国这个大国的创造者。
记:说到精神上的共同性,一个东方故事如何真正触及你说的“全人类的灵魂”?
谭:我们要传递的这个信息是世界性的:你可以征服天下,但是得到天下的那一天,就是你失去了作为人的一切的那一天。这个信息是2000多年前的,但对美国社会的冲击巨大无比。像美国这样的大国,总是希望他们的理念能得到全世界的认可,他们觉得自己可以征服全球。每个国家的领袖和他们国民的关系,就像秦始皇和他的人民的关系一样。我们试图表达这个。
记:你怎么去打通东西方文化的壁垒,让他们接受你的东西?
谭:《秦始皇》能引起这么大的轰动,是因为它对西方歌剧产生了革命性的震动。他们就是没搞明白,为什么年轻人会来关怀传统,同时,那些老的也没有离开。我跟你讲,西方真的需要花10年才可以搞懂谭盾——为什么他可以让中国人自豪、让外国人着迷,让年轻人回归传统,让老年人依然留在那里。
没有批评,我就慌
记:在音乐上你就这么自信?
谭:你觉得我自信吗?其实不是自信,是一种对音乐的狂妄的热爱。如果还能选的话,下辈子我还做音乐。有哪个律师或者别的职业的人,会这么说?
音乐就是我的宗教。我每天都要工作10多个小时,30多年一天都没断过。每天写作就像打坐一样,不做就不舒服。工作时,我的身心处于一种最健康的状态,感到最舒服。
记:那么,那些针对你的批评呢?你真的不在意吗?
谭:我这个人一直是在批评中成长的。我受到的批评越多,我学到的东西越多,我的翅膀就越硬,喜欢我的、支持我的人也就越多,我就怕没批评。(倒吸一口冷气)没批评,我人就慌,就会(怀疑)是不是我的东西可有可无,就担心我的作品没有生命力。
记:在糅合中西方艺术方面,你觉得自己强在哪里?
谭:关键不是这个问题,也不是结合东西方的问题。你一定要很诚实地用你自己最熟悉的文化和知识积累去创造,主要是有底蕴的、有来龙去脉的、能呼风唤雨的标新立异。厉害就在这个“呼风唤雨”的。
记:但你现在的很多大制作,都是命题作文,是主题先行的。
谭:我跟你说这个命题,他们只是告诉我制作什么东西,譬如大都会委托我去做一部歌剧,没有限制我具体去做什么。
记:那电影配乐呢?
谭:那只是我创作中很小的一部分。而且,我有百分之百的余地。我惟一接受过一次命题作文,就是1997年为香港回归做《天地人》。之后,我再也没做过,我也不后悔。
受委托创作,每一个真正的职业音乐家、画家都是这样的,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毕加索的每一幅画都是别人委托的。而且,我很多时候这么做,不是为了钱,现在金钱对我来说是小事情。关键是他们给了我一个机制的平台,能让我有一次机会去改变世界。
记:也成就了你的个人抱负。
谭:对。现在,美国芭蕾舞剧院、俄罗斯皇家芭蕾舞团、基洛夫芭蕾舞团3家委托我做一部芭蕾舞剧。他们给了我很多很多钱。但是,就是没钱我也会替他们做。他们给了我一个平台,让我创造历史,给我机会去挑战历史。
记:你觉得这很过瘾?
谭:那当然。我现在正在想这个事情。到2011年,我就是想中国能真正有一部能改变世界芭蕾舞机制、体制和文化的舞剧。这部芭蕾将会在世界所有芭蕾舞团上演,就像《秦始皇》一样。
我一刻都没有怀疑过自己
记:除了这种征服天下的抱负,你的音乐要表达些什么呢?
谭:我的东西都很个人。个人的东西,体现在诠释的角度。其实,这个题材还是那个题材,东方也好西方也好,都无关紧要,题材不过是捷径,让别人更快接受你。更重要的,是音乐本身的创造性,音乐语言的发明,新的戏剧手法和戏剧语言的发明。是不是?关键是艺术形式上要有空前绝后的变化和革命。否则,你去做什么呢?
有时候,纯形式感的创新比内容更重要。对没有内容的纯形式感的欣赏,肯定是存在的。没有好的形式感,内容只是一句空洞的政治口号,是不是?最困难的是怎么去发明和追求一种完美的形式主义。这很难很难,需要个人人格、艺术修养、品味、恰到好处的训练,还有灵感,方方面面。
记:你从来都没有怀疑自己?
谭:没有,真的是一刻都没有。我有时会觉得时间不够,力不从心,还需要更多火候、更多时间去完成一个作品。《秦始皇》做得比较充分,我个人觉得值得。现在的这个社会经济结构,已经不允许一个人花10年时间去做一个东西,千百年去造一个塔。但是,有人可以做到,譬如政府、资本家、艺术团体,像大都会歌剧院这样的,他们花了很多钱,但是他们很高兴,因为票房就一次性地收回了全部投资。《秦始皇》所创造的经济效应,就能再造十几部这样的歌剧。
记: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年少时那些狂妄的理想,你都实现了?
谭:对。现在还在继续。
据《南方人物周刊》
故事 湖南人德行加上纽约人德行
胆大妄为,无所拘束,雄心勃勃,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这就是谭盾。“湖南人的德行。”他给自己下着定义。
22岁时,在中央音乐学院读大二的谭盾暑假一个人憋在教室里,写了他平生第一部交响乐——《离骚》。在这部试图诠释两千年前楚国诗人屈原的作品里,他动用了很多板鼓、箫等民族乐器,当时这是很出格的事。“我的老师当时很不满意,说你有这么深刻吗?你有这么多牢骚要发吗?后来这部作品得了一个大奖。”他笑开了,微微有点得意。
“大概是湖南人的缘故。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被教育要有精英文化的抱负,要学文人的气质、气度,这是地域教育的基础。
“我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农民。‘文革’之前,跟着外婆在湖南乡下长大,在中国传统的儒教伦理、农民非常朴实的真善美环境里长大;青少年时期跟着父母下乡,经历了‘文革’的动荡和苦难。我觉得,一个人的成长是离不开苦难的,没有尝过苦难的人不会有抱负。当‘文革’结束,要在废墟上重建理想和文化时,我们又参与其中,中国最活跃就是这个时期。”
无论湖南,还是北京,都容纳不了这个嚣张、创造力过剩的灵魂。1986年,中央音乐学院四大才子之一的湖南青年谭盾,拎着一箱足够用3年的卫生纸(有人跟他说纽约的卫生纸很贵),带着一颗“要来改变西方音乐”的野心,昂着头颅去了纽约,
纽约聚集了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各色人等。谭盾在艺术家聚居地格林威治村一住就是10多年。来自北京的艾未未、陈凯歌,来自台北的李安,来自上海的陈丹青、陈逸飞……一群新波西米亚人,都在纽约寻找他们的出路和梦想。
“纽约非常有意思,它永远在向你灌输——从地球上看世界都不够,一定要从宇宙看世界。而在中国,永远只告诉你让你从中国看世界。我觉得,从中国看世界,你就不会这么爱自己,只有从世界这个角度讲,你才会更爱自己、珍惜自己。”
文化的创建,需要大舞台和大气候,而慷慨的纽约给予了他们一切。这批当年流浪纽约的华人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如今都是活跃在中外文化艺术领域里声名显赫的人物,他们也把自由、独立的风气带回了国内。
“对中国当代文化产生重大冲击的人,大多是来自纽约的留学生。我觉得,全中国都应该为有这么一批人感到自豪。
“湖南人和纽约人都有一种得天独厚的文化土壤。虽然纽约人很富,在物质和文化上过得舒舒服服;湖南人很穷,有时连辣椒萝卜都吃不上。但是,他们都没有仅仅生活在世俗的状态里。妈的,说白了,就是这两个地方的人都有一种超越俗气的潜能。”
湖南人的德行,加上纽约人的德行,成就了一个如今的谭盾。狂妄,自由,随心所欲,追新逐奇,又不乏实际,紧紧把握住市场的需要。“我一刻都没有怀疑过自己。你说我是自信也好,狂妄也好。我在内心是个极度浪漫的人。人一定要浪漫,才能超越世俗生活。只有超越世俗生活,才能够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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