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一年多了。
记得1995年11月的一个周末,80岁的父亲向我这个接近天命之年的女儿郑重地道了一个歉。我离父亲家远,一个星期来看他一次。那天,我把给他带来的吃食塞进冰箱,像以往那样坐下来跟他聊天时,发现他若有所思,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不禁愕然。父亲打过我吗?别说打,就连大声呵斥也很少有过。再仔细想想,隐约记得6岁那年,手心上曾挨过他一戒尺。那是因为我和哥哥为芝麻大点儿的事,吵得天翻地覆,搅得他无法写作,才出来教训我们一下。可那把戒尺的起落极有分寸,手心上的疼既不是剧疼,也不是微疼。即便是“文革”我造过他的反,给他贴大字报,称他为修正主义老爷,他也未雷霆大怒。父亲,你打过我吗?真的打过我吗?
他见我记不得了便说起事情的缘起:那时你才两岁,一天偏偏不肯好好吃饭,非嚷着“妈妈喂喂”。我不让你妈喂,你就大声地哭,想让我们屈服。我急了,就狠狠地打了你。打完你,我仍让你自己吃饭,你却说,爸爸,我吃不下了。说完你就睡着了。对此我心中一直不安。打你是为了教育你,却害得你没有吃晚饭。可你对这顿打毫无印象了,可见打孩子是粗暴的行为,并且是无济于事的。现在我郑重地向你道歉!
我听了默默无语,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我一直以为,打孩子对父母来说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儿子长这么大,我也打过他呀。更何况我妈妈说,小时候我是个极爱哭的孩子,且哭起来极有韧性,一哭就一个钟头,年轻的父亲自然会有冲动暴躁的时候,这顿打挨得并非十分冤枉,可为什么他会把这不起眼的事缠绕心头40多年呢?特别是事后他还对人说过:“虽然我80多岁了,每当想到这件事我还是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并在搁笔前的一篇文章《我欠的债》中再度提到这件事。
在他去世后,我读到诗人屠岸先生怀念父亲的文章《一次关于人性的谈话》之后,才解开他不仅向我道歉还反复提到这件事之谜。
1980年4月,父亲在与屠岸同志商讨人民文学出版社拟出版儿童文学刊物《朝花》的编辑方针时,特意强调了“应该对少年儿童讲人性和人道主义。”他认为,“讲人道主义就是要弘扬人性,人性的对立面是兽性和神性。”“如果否定人性,势必肯定兽性和神性。”他对屠岸同志说,他曾看到一群孩子,为了取乐把一窝小猫打死了,母猫不干也被打死!这是非人性。接着他说起自己打孩子的事,并严肃地说,这也是非人性。并说:“鲁迅爱老鼠,似乎有些特别。其实他是同情弱小。同情弱小有什么不好?同情心,恻隐之心,是人性的重要部分。那一群为取乐而虐杀小猫的孩子们,如果他们的这种性情继续发展下去,那么他们就将会变成残酷的人,残忍的人,残暴的人。如果他们当上了支部书记或厂长之类,那将是非常可怕的事!所以,我们要教育孩子们勇敢,也要教育孩子们富有同情心。要让孩子们懂得:恃强凌弱,欺侮幼小,是最可耻的。”
原来如此。经过历次运动的磨难,乃至“文革”的终极折磨,父亲悟出“恃强凌弱,欺侮幼小”是非人性的最可耻的行为。他是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自己的真诚呼吁人性的回归。而他把这一缠绕了心头40多年的道歉向女儿郑重道出,又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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