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贵州贵阳府(图)

　　中国民歌里有很多谜，比如下面这几句：我在贵州贵阳府，你在云南昆明城；共天共地共日月，青山绿水不离分。

　　这是一首情歌的最后一个段落。显然，它不是文人化的现代民歌，应是原始的民间歌谣，而是一种真实的反映。它传唱的年代不会早于明代。贵阳从前叫贵州；朱元璋建省，贵州改为省称；从前的贵州取了一个“贵山之阳”的意思，才有了今天的贵阳。刘伯温预言“五百年后看，云贵胜江南”，其依据是“江南千条水，云贵万重山”；这里，显然“山”是“水”之源，“山”比“水”更重要。这几句歌谣应该是刘伯温预言的一个诠释。遗憾的是一个在民间传唱几百年的事实，我们到现在才觉悟。而多少年来，春城昆明在那里一直很火；尽管前两天中央电视台公布的一项测评，滇池属五类水质，却也并不见得对这座城市会有多大影响。比较之下，贵阳却没有多大动静。研究起这首歌谣来，我还是多少有些不解，也感觉有种委屈。

　　一

　　中国太大。在刚刚过去，还不算遥远的那个时代，首都北京对我这个云贵高原山旮旯的下乡知青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梦。而省会贵阳却是可以触摸的；尽管从我的家乡正安那个地方上一趟贵阳，被人们羡慕地称为“留洋（阳）”；但我还是奇怪地觉得有一天，正午，抑且黄昏，我就会到达这个地方。

　　不久，幸运之神降临，我因为摆弄沼气池和一种叫“五四零六”的抗生菌肥，居然成了农业学大寨先进代表，要上贵阳开会。临行前，父亲把他才穿两天的一件的确良衬衣送给了我。而几个相识的女知青，也从生产队赶来，要我给她们捎一种带花边的手绢。

　　会议驻地门前那条青色的石板街，我仿佛刚刚走过来，竟记得清清楚楚。这条街让我对贵阳终于有了一个具体的把握，竟然把我与这座城市的距离一下拉近了许多。走在街上，踩着那些玉一样光滑的石板，我有一种神奇的感觉，仿佛有一种力量在身体的某个部位长了起来。大家都睡了，我还在月光下的省府路徜徉，那些千人踏万人踩的石板啊，竟然透着故乡的影子，祖母的容颜……

　　也许从那时候起，我觉得贵阳其实就是故乡的一部分。

　　学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乡下一间中学教书，并迷上了文学创作。也算一种福缘，我参加了《山花》在花溪的改稿班。

　　我生在山里，也长在山里。我的印象中，关于溪，也不过一条哗哗啦啦的小溪。我没有想到花溪竟然是一条河，一条浪漫而又优雅的河，一条明亮而又沉静的河。我后来到江西开笔会，才知道那里的很多大江大河都叫溪，比如龙虎山的泸溪，其实就是一条汹涌的河。溪是河流的谦称。河流成了溪，虽有几分媚，却更接近人性，也更富有人情。溪因此也可以说是河流的一种爱称。

　　但花溪的魅力显然还不仅仅是她那蜿蜒曲折却又一刻不停地往前流淌的河水。靠着山傍着水的，三零二、碧云窝、西舍、花溪宾馆、工人疗养院、青少年活动中心，几乎所有的宾馆，甚至一些单位的招待所，我们都住过。如果花溪河是一条项链，那么这些宾馆则是点缀这项链的颗颗神秘的珍珠。珍珠不仅外观美丽，而其价值主要还因为它内部的蕴含。每一处宾馆，都有它鲜为人知的背景，或者故事。这些背景和故事为这些建筑蒙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有一次，蹇先艾老人从贵阳来到花溪看望参加笔会的作者。吃过晚饭，大家在公园里散步。走着，走着，他忽然指着路边一幢并不起眼的小楼说：“那是巴金跟萧珊结婚的地方。”大家听着，心生景仰，都忍不住凑过去，仔细地打量起小楼来。而这地方就是花溪有名的小憩，也叫东舍。

　　因为有伟人的足音、大师的背影，花溪承载了丰富的人文内容。斯人已去，水寂寞，屋空落。随着历史的沉淀，这些人文内容最终会升华为一种人文精神，并反过来滋养花溪，而真正青山不老，绿水长存。

　　花溪虽好，却不能久留。倏忽间，《山花》笔会结束了。我的悠长的暑假过去还不到一半。老实说，我家乡那儿因为海拔低，又坐落在一个山窝里，一到三伏天，热得就叫人受不了。因为这个缘故，我曾经跟主持笔会的文老师说，是不是一天只吃一顿饭，把笔会的时间抻长一倍，大家留在花溪，图一个凉快。但显然，这只是一个玩笑话。留不可能留，走不愿意走。

　　二

　　再一次参加《花溪》笔会是在离贵阳很近的红枫湖。

　　花溪河的水，红枫湖的风。河水流动，带走暑热，也就有了清凉。而湖水却一动不动，暑热积聚在湖面上，失去平衡，形成空气流动，吹去暑气，也就有了凉爽。水也好，风也罢，大热天的，都是送给人们最好的礼物。

　　红枫湖的风很特别。它不像海风，即便宽阔的湖面也有烟波浩淼的时候——那样无边无际，只看见大海晃荡，一直到太阳升起的地方。它也不像平原上的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扫过来，让人觉得有一点莫名其妙。它又不同于一般的山风，总要有一个垭口，或者一条峡谷，才能产生风口，并形成一种喷射，仿佛长久的压抑后的一种宣泄。红枫湖的风是从森林里吹来的；它扑向湖面，静静地掀一层涟漪，推向湖岸，发出有节律的撞击声；如果没有雨来助威，它一点也不张狂。红枫湖的风其实有一种灵性，或大，或小，或白天，或夜晚，虽不一定让人都感觉舒适，却断然不会让人厌烦。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风就是从湖中岛上那些林子发出来的，它睁着两只眼睛，哪里需要就往哪里蹿。红枫湖的风有一种叶绿素的清新，你尽管张大嘴巴，让它冲到你的肺里，把那些脏东西扫一扫。

　　因为有这样特别的风，红枫湖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空调。我们的房间很空；也许是宾馆刚修建的缘故，设施还没有完全跟上，我的记忆中，连电风扇都没有一台。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屋子里的小气候；要凉一点，我们可以把窗开大一点；如果冷了，我们又可以把窗关小一点。我那时候常常跟布依族作家蒙萌一个房间，我们都觉得电风扇在这里完全是一种摆设。

　　笔会的最后几天，稿子弄得差不多了，人也轻松了。我们常常禁不住水的诱惑，不是为了消暑，更多地是为了活络一下筋骨，这就从观景台上直接跳到湖中游了起来。而一阵太阳雨，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大家便坐上一条船，登上那些岛，捡一些刚刚长起来的菌子，拿到厨上做出来，鲜美极了。傍晚时分，湖岸不远的地方，突然燃起一堆篝火来，接着有芦笙吹响，有人歌唱和舞蹈；我们又像睡醒一样的，精神抖擞，呼朋唤友，去感受红枫湖的另一种风。

　　连续很多年，我们的夏天就是这样度过的。我曾经试图换一种方式或者地点躲避令人烦躁的暑热，比如去长江边上的重庆。事实上，我的家乡属长江流域，到贵阳跟到重庆差不多的距离，清代以前，还归重庆管辖。这样的机会来了，我收到了重庆《红岩》杂志社的邀请函，去长江边上一个生产维尼纶的工厂参加笔会。工厂有钱，宾馆的条件很好。天气像下了火一样的热，房间里的空调一直呼呼地叫。我没有享受过洋机器，身上的皮肤凉了，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焦灼。一个星期下来，我没有写几个字。回到重庆，住南坪一家招待所，睡凉席，背上却像贴了一张巨大的膏药一样黏乎乎的。有朋友受不了，跑到澡堂子里，洗了睡，睡了洗，一直到天亮才回来。重庆的热，这几年算出名了；殊不知早好多年，我就领教了它的厉害。

　　我后来一直守着《山花》跟《花溪》的笔会，写不写，写多写少，到后来好像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守住这两个笔会，归根到底，也就是守住一份清凉，一份宁静，一份从容不迫的心情。

　　三

　　遵义到贵阳的高速路通了后，从前大半天的路程，现在只要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我有事无事的，又开始往贵阳跑。每一次来，只要时间许可，我都要去看一看省府路的石板街，看一看花溪，看一看红枫湖，看一看青岩古镇……说不清楚为什么，也就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牵连。

　　新千年新世纪的一天，我又走在去贵阳的路上。车过乌江，翻过黑桃箐，进入贵阳地界，我的手机照例又响了起来。我知道这是来自贵阳移动通讯的问候，却又忍不住掏出手机来看一看。密密麻麻的背景上，“林城贵阳”几个字跳了出来，心里禁不住有一种热。从车窗向外望去，可见贵阳辖区界地上，群山环抱，林木苍翠；听同车熟悉情况的朋友说，这是贵阳的第一环城林带，宽的地方7公里多，窄的地方也有1公里多，长有70多公里，为贵阳市绿色生态提供了可靠的保障。而贵阳还不满足，现在又在建总长200多公里，面积达43万亩的新环城林带，并已初具规模。可以说，贵阳林中有城，城中有林；你来到这里，会分不清你到底是在城里，还是在林中。

　　林城，即森林之城。一篇文章有“眼”，而一座城市也是有“眼”的。贵阳全年最热的7月，平均气温不超过26摄氏度，而最冷的1月平均气温不低于4．9摄氏度；贵阳全年适宜旅游的时间长达300天以上；贵阳2006年测定空气优良达343天……这一切，除了地理高差因素，起决定作用的就是植被。所以，森林，可以说是贵阳的“眼”。事实上，中国避暑旅游城市十佳排行榜，贵阳市位列大连、昆明前，连续两年高居榜首，这就是一个明证。环境恶化，气候变暖，在这样的背景下，还有什么东西比森林更宝贵呢。只有森林，才是气候环境的保障，那么花溪河水才清亮，红枫湖水也才丰盈……

　　老天爷对贵阳真是情有独钟啊。他把花溪与红枫湖这样两件好东西送给了贵阳。如果说玄一点，这两件东西一动一静，各据一端，像大武汉的龟蛇配，仿佛冥冥中有一种庇护，一种神佑。事实上，贵阳历史上不仅从来没有遭遇过兵祸战乱，还因为稳定的喀斯特地质结构，也从来没有过地震灾害。红军长征四渡赤水后，南渡乌江，拉开打贵阳的架势，刚打到扎佐，蒋介石就沉不住了，急令孙渡从云南赶来保驾，为红军让开了大路；这之间难道就没有免不幸于万一的玄机？而上世纪末发生在贵阳都溪林场的“空中怪车”的神秘事件，那么大一片林子，齐刷刷地就折断了；却人畜无半点伤亡，房屋无一间损毁，其实也是耐人寻味的。大象出奇。出奇而没有三灾八难，这就大福大贵了。

　　我的一部中篇小说《青色的石板街》，有朋友写文章说写的是我的故乡。显然，这里的故乡有一个对应物，那就是青色的石板街。我现在才真正理解显克微支的《灯塔守卫人》，一个人为了故乡，是可以背叛一切的，包括他的操守德行以及毕生坚守的岗位。故乡永远是我们灵魂深处的一只眼睛、一根支柱。我很羡慕那些有第二故乡，甚至第三故乡的人，他们永远也不会失落和孤独。我的故乡是天上一块巨大的云，因而我在大地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够看见故乡的影子，何况贵阳省府路的石板街，何况花溪、红枫湖……

　　美国一位总统曾经说过：“巴黎应该成为每一个人的第二故乡”；这意思是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应该是全人类共有的。

　　那么贵阳呢？我不敢说它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第二故乡。但在环境恶化、气候变暖的今天，它至少是我们每一个人故乡的一部分，我们每一个人故乡的延伸和完善。人之初，性本善；性也向善，也向美。

　　人们啊，爱一切你们认为美好的事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