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小说《花树花树》、《黑蓼竹》的时候,正是炎热的夏季。我伏在案边挥汗如雨,那是在北京的一座高楼里,楼下汽车如长河般不停流动,空气中似乎形成了一堵厚厚的音墙,越发让人透不过气来。
那时我便分外地想念鄂西那一块静谧朴素的土地,眼前如《黑蓼竹》中的吴先生一样,显出一幅幅淡淡的水墨画来,或是一道道如墨的青山,或是一湾湾清澈的泉水,一条条充满温馨的小路,还有那些与山水相依的土家人。
养育土家人的那一片崇山峻岭是大巴山和武陵山脉交界汇合之处,巴山楚水,重峦叠嶂,先民由东边披荆斩棘溯清江而上,不仅建立了声威显赫的巴子国,繁衍昌盛了一个民族。土家族实行了400多年的土司制度,有“汉不入洞,蛮不出境”的禁令,开期实行封闭,到清王朝雍正十三年,才废除土司制度,实行流官制,称之为“改土归流”。这样一个独立于世多年的民族,自然有着许多属于自己的文化。他们对生死的态度庄重而又泰然;他们性情憨直,过客投宿寻饭无不应者;且仁侠尚义,知恩必报,一语相投,倾身与交,偶触所忌,反目若不相识;彼此有仇衅,经世不能解,待明察者一言剖解,往往俯首贴耳。
人生本来不过就是来世上走一遭。相比之下,土家人很早就把这事想得透彻,女孩儿会说话就开始学唱“哭嫁歌”,男孩儿会走路就学“跳丧”,他们早已将人生的几件大事都铺排齐整,然后不慌不忙地一步步走去。我在小说《撒忧的龙船河》、《花树花树》中不得不由衷地流露了对他们人生态度的敬仰。由此,每一次写作也是对自己灵魂的一种洗涤。
民族意识的觉醒,或者说由不自觉到自觉,是在一次次审视中过渡的。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寻找民族精神,好比在茫茫大海中寻找一艘方舟。民族的标识使人最终明确各自的归宿,当我清醒自己的民族之后,更多的是永远需要寻觅和依赖的怀抱。
过去的岁月里,因工作之便,我常在我的山乡走动,如画的乡间,那一道道山的皱褶,大山的某一道侧缝或谷里地里,人们生活着,劳作、生育、劳作,直到死去。尤其是女人们饱经风霜的脸,她们其实都美丽过,就像山里的花儿,默默地开放又默默地凋谢。
随着城市化的进展,许多乡村的兄弟姐妹一批批背井离乡来到了城市,他们就在我们身边的工地上劳动,隔着窗户,可以清晰地听见他们操作的机械从清晨就开始发出的声音,但我们咫尺天涯,他们的生活和内心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我们吃着他们种出的粮食,可以想象这些发亮的米一颗颗从他们手上滑过的情景,但我们不知道他们现在的生活,孩子能上到几年级?一亩粮食需要多少投入又能得到多少收获?
虽然人类社会越来越丰富多彩也越来越复杂多元,但一切事物都是有源之水。因此,对民族根基与精神的探求越发显得意味深长。如果读者能从我的这些小说里触摸到这个民族古老而又年轻的脉搏,并从此喜爱和加以关注,那便是我劳动的最珍贵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