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方周末
新闻回放:直选乡长
作者: 唐建光
直选乡长?这在建国49年来可还是头一遭啊!
1998年岁末,四川遂宁市中区一个偏远乡镇进行了一项秘密试验—— 直选乡长
▲自从报了名,周兴义抱来一大堆农技书籍没日没夜地“恶补”,没想到第一仗就一败涂地。
▲从第二天起,蔡云辉不仅开始抢话筒,还常常利用自己的伶牙俐齿,不失时机地向对手发起反击。
▲记者问为什么会冒险搞直选,他想了想,说:“因为这是符合民意的。”
▲1月4日,谭晓秋成了中国第一个通过全民直选产生的乡长。
1999年1月4日下午5点,四川遂宁市中区步云乡大礼堂,40岁的谭晓秋面向乡人代会的全体代表,手执国旗的一角,誓曰:
我向全乡人民宣誓:忠于祖国,忠于乡民,遵守宪法和法律,恪尽职守,廉洁奉公,勤政为民,为全乡人民的利益贡献自己的一切。
在人民代表的掌声中,谭晓秋正式就职为步云乡十二届人民政府乡长。
他是中国第一个通过全民直选产生的乡长。
1998年11月27日公告
1998年11月27日,一份“遂宁市中区步云乡选民直接选举人民政府乡长的公告”在乡上的有线广播播出:“根据区委发(1998)100号文件,为了扩大基层民主,让广大选民行使人民当家作主的权力,决定对步云乡第十二届人民政府乡实行选民直接选举。”
直选乡长?这在建国49年来可还是头一遭啊!
从1998年6月22日保石乡选出中国第一位公选乡长以来,遂宁市中区已进行了13次公选改革试验,包括产生了中国第一位公选乡镇党委书记。
11月2日,这一系列改革暂时告一段落,但此时区委突然又有了个更大胆的主意:乡长直选。
所谓乡长公选,即是由该选区的乡村干部和村民代表投票从报名者中选出两名候选人,提交乡人代会进行差额选举。
所谓乡长直选,则是由全体选民进行投票直接从若干候选人中选出乡长。
两者的差别就在于“直接”二字。从公选到直选,从程序上看只是迈出了一小步,但从其性质和意义上看,则是迈出了一大步。
区委一位负责人说:“扩大基层民主,乡长直选是迟早要走的一步。如果成功了,可以探索出一种可资借鉴的模式来;即使失败了,也可为后来者提供教训。”
秘密试验田选在了步云乡。第一个考虑,这里仅有1万多人口,结构较为单纯,宗族势力影响不明显,进行选举所受的干扰较小。另一个考虑,则是出于保密性。这里是离市中心最远的一个乡,距城50多公里,偏居一隅,消息不易外传————试管当然最好密封性好一点。对于这样的试验,区
委非常谨慎。除了文告,所有信息都只通过乡上的有线广播发布,以免外传。其他所有信息均严密对外封锁,记者们也被谢绝入内。
消息首先让步云乡中学里炸开了锅。刚听完广播,老师们就在下午的例会上议论开了,有人便撺掇周兴义:“周老师,你脑壳那么灵光,当个乡长没得问题。”“我啷个行哦。”周兴义没放在心上。到了晚上,周兴义正洗脚准备睡了,忽然听到窗下传来两名老师的喊声:“周老师,白天说的事莫忘了哦。”
周兴义一夜无眠。第二天一大早他便翻身起床,走家串户收集到了必需的30个选民提名。9点45分,他来到了乡选举办公室,成为第一个报名者。
而对于现任10村村主任蔡云辉来讲,就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了,他向记者道出了他的心思。在农村的几十年里,蔡手握锄把,但心中的雄心从来没磨灭过,他当上了队长和村主任,一干就是20年,但他说:“一个村的天地还是太小了。”他毫不怀疑自己将有更大的用武之地。因此,每次参加
县上乡上的会,领导在上面讲,他就在底下揣摩着人家的用词、语气和逻辑。他说,总有一天会有用的。
与此同时,6000多封信飞向了在全国各地打工的步云打工仔们,动员他们回家报名参选。读完这封热情洋溢的信,远在广州的张明坐不住了,立即收拾行装,乘上返乡的飞机。几年前从步云出门时,他还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子弟,而现在他已管理着广州一间工厂。为了一个微茫的理想返乡,多
年的奋斗转瞬间付诸东流。
另一对惹人注目的报名者是一对夫妻:谭盼和杨小兵。两口子经营着一家肉联厂,在步云算得上大户。这一回,夫妻双双报了名,成了竞选台上的对手。
12月15日,选区联席会议在乡中学的操场内举行,15名参选者一一上台面对乡、村干部,村民小组组长和每村的3名村民代表发表竞选演讲,由他们投票决出前两名。
15名报名者鲜明地分出了几大“集团”,阵容最为强大的是乡干部团,他们中包括现任乡人大主席刘世国、乡党委副书记邹坤和乡综治办主任邹荣;人数最多的五名是来自乡中小学的教师。
这是一场悬念迭出而最后结果又让人大跌眼镜的比赛。乡干部们首先爆出了最大冷门,三人“全军覆没”,最少的仅得几票;夫妻搭档也双双落马,而且给乡场上留下一段谈资————在被问到一些农民交不起提留该咋办时,杨小兵被逼急了脱口而出:实在没钱我自己帮他们交。
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周兴义居然成了最黑的一匹黑马,以75票高中榜首。与此同时,蔡云辉紧张地从攒集的人头缝里盯着黑板上“正”字一笔一划交替上升,直到看到自己以58票对57票险胜乡小的女教师刘凤冰后才松了口大气。
中学教师周兴义
1998年12月20日,8点多钟,步云乡9村村委会前的院坝里就坐满了人,从早晨7点钟,老乡们就端着小凳来占位子了。大人们背着娃娃,女人们抱着毛线,还有精明人见缝插针地放个背兜卖点瓜子花生泡泡糖之类的————又要开会了,村上照例要给每个参会者发一块钱。但从大批远道而来的领导、和扛着机子穿梭不停的记者来看,农民们知道这会不大一般。
条桌搭起的主席台后挂着横幅:“步云乡正式候选人竞职演讲答辩会”。
竞选的“道道”是三名候选人共同划出的,这些规则包括:各候选人到各选区进行竞选活动,必须由选委会组织,不得自行进行;许诺必须实际,不准说大话说假话说空话,欺骗愚弄群众;不准进行任何形式的人身攻击。
主持人背后的长条凳上三个人正襟危坐。周兴义、蔡云辉,另一人叫谭晓秋,乡上的现任党委副书记,也是唯一由政党提名直接进入“决赛”的正式候选人————本次竞选办法规定,正式候选人的产生有两种方式,一是选区联席会议提名,二是政党、人民团体和群众组织提名。谭晓秋不知道自
己该叫“幸运”还是“不幸”,如果没有直选,他很有可能已顺顺当当地当上乡长了。因此他坦率地向记者承认:“开始还是有些不大想得通。”但他现在已被推到台上,与其他参选者站在了一起。而且在初选中“乡干部集团”失利后,他还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为乡干部增光的任务。
开场锣鼓一响,踌蹰满志的周兴义挨了当头一棒————施政演讲结束后,村民们的头一个提问就把他打懵了:
“请问周老师,玉米良种有哪些?”
周兴义不知所对,站了20年讲台,但对玉米就素无研究了。但提问者穷追不舍————
“那么水稻的良种有哪些?”
“……”
“不懂就不懂嘛,谁问下一个问题。”主持人忙出来打圆场。但周老师很快发现这些提问者不打算给他台阶下。
“你当了乡长,应该懂农业生产,请问24个节气是哪些?哪个节气该做啥子工作?”
“……”
“这些都不知道,你咋个指挥农业生产?说句真心话,教物理化学没哪个讲得赢你,但当乡长嘛……我劝你还是回去把书教好,争取能当个校长。”
提问步步紧逼,数百名观众中也随之爆发出一阵阵哄笑。周兴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最活跃的提问者是9村的支书陈代国,手头的小本上还列着一连串的问题。陈说,头天村上20多个人商量了一晚上出了这些题目:“该问的还没问完呢。”
第一天下来,周兴义垂头丧气,饭也吃不下,老婆劝他也不搭理,只是一个人生闷气。“当了几十年老师,我哪辈人受过这种气!”
“24个节气我专门背过的,头天晚上紧张没睡好觉,一上台就想不起来了。”见了每个人,他都这样说。自从报了名,周专门找来了一大堆农技书籍没日没夜地“恶补”,而且利用休息日走遍了10个村子搞调查,谁想到头一仗就一败涂地。
而且他发现这只是一场马拉松的开始。在未来的一周内,他们总共要做13次演讲答辩,每次内容还得因地制宜,不得雷同。
第二天逢场,四村八社的的乡民们刚走进场口,便看见场镇中心的十字路口上停了辆农用车,车厢上搭了排桌子,铺上床单就是讲台,四周架起音箱和喇叭————三位未来的乡长又在场镇上摆起了擂台。
经过一夜的休整,周兴义重新鼓起了信心,抑扬顿挫地给乡民们带来了一个富于诗意的开头:
“步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近年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看那,一座座楼房拔地而起,一排排绿树迎风飘扬,一个个企业日新月异,一条条街道平坦整洁……”
但他的情绪很快被农民们的提问给破坏了————
一个老农越众而出,拿起了话筒:“你在15号的会上说,如果乡上的待业青年没有工作,来找你就是了;如果农民们没有钱,跟你到荷花池转一圈就有了。我现在就来找你,你把钱拿给我嘛。”
周兴义又闹个大红脸,当时他的确说过这话,但在自己看来,则是另外一个意思,却没想到还真有人跟他较真。
他很快发现,当个乡长比想象中的要难得多。选民们提的问题五花八门、无所不包————农民负担、生猪税、老人赡养、土地丢荒、学校收费、城镇排污、品种改良、水利修缮……每一场竞选都是一次全面的考试,稍有闪失当面受窘不说,更重要的是得影响到最后的选票。
村民们也发现当个乡长真不容易。一位老农说,以前我有事找乡长跑几趟都见不到影子,现在乡长主动跑到这门口来,还对我们点头哈腰,请我们投他一票。
到这个时候,明眼人都看出,真正的较量将在谭晓秋和蔡云辉之间展开。
谭晓秋和蔡云辉
这是个性迥异的两个人。谭晓秋没有穿他的皮衣和西服,而是换了件素色的防寒服。蔡云辉也脱下了他的老棉鞋,把皮鞋和头发都打理得锃亮。
谭晓秋的演讲满是激情:“今天,我以步云乡乡长正式候选人的身份站在演讲台上,面对一大早从严寒中走来的几百名父老乡亲,我的热血在沸腾,简直不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内心的感激。说句心里话,我今天并不是为了乡长的官帽而来,而是想用自己的热血和青春年华来报答父老乡亲。如果我
能当选,我一定在任期内让步云乡达到以下目标:粮食稳定在人均400公斤以上;农民人均年收入增加在200元以上;财政增幅在8%以上……到2001年,在我们步云乡2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都将沐浴着小康的阳光下……”
虽然是照本宣科,但农民们很快就被一些从未听过的话吸引住了:“……我要真诚地向你们承诺,我谭晓秋决不把政绩建立在你们的负担和抱怨之上,如果我头上的官帽与你们的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请相信,我将毫不犹豫地放弃官帽而选择你们!”
而蔡云辉的演讲没有太多的色彩,只是一五一十讲他上台后要如何如何干,某件事应如何如何解决。最多在末了点缀些形容词。
这位土生土长却雄心勃勃的农民是个典型的现实主义者,他的雄心又使他表现出更为咄咄逼人的竞争欲望。从竞选第二天起,他不仅开始抢话筒,还常常利用自己的伶牙俐齿,不失时机地向对手发起反击。不过毕竟是第一次,大家多数时候还是礼让为先的,但到了27日巡回演讲的最后一天,两
人终于交锋。蔡云辉对台下的群众说:“我是步云的人,从小喝的是步云的水,吃的是步云种出的米,愿意为父老乡亲出力。”谭晓秋何尝听不出弦外之音,当即跳起来:“我们外乡人就没有为步云作贡献了?你这是利用乡民感情拉选票!”双方刚刚舌战了几分钟,即被主持人叫停。看来组织者对过于火爆的场面还没太习惯。
周兴义却在一旁隔岸观火,他已清楚自己没戏了,但也并没像别人预测的那样打退堂鼓,“这是要写进历史的事情,我就是摔断了腿,拄根拐杖也要奉陪到底。”
蔡、谭二人还一时看不出高下。谭晓秋从政多年,上下关系熟络,尤其得到大批村社干部的支持。据说还组织了一个强大的竞选班子为他策划和捉刀。而且就观察看来,老百姓似乎对“党推荐的干部”还是要放心一些。而蔡云辉则是土生土长,对农村的各种疑难烂熟于胸,每个问题答起来都如数家珍。另外蔡姓是步云大姓,共有9000人之巨,在全乡总人口中过半,也是不可忽视的资源。
28日是竞选活动的最后一天,按照竞选规则,候选人可在选委会人员的陪同下进行自由活动。
谭晓秋找来了几辆摩托车和自己的支持者们组成了一支小小的竞选车队,一天内走遍了每一个村子,号召大家“投我一票”。
周兴义也有自己的“竞选车”,但气势可要小得多了————他搭着一位亲戚的摩托车,一天只走了三个村子。
没有摩托车的蔡云辉就只能变通一下,他来到了村小的校园内,将学生们召集起来发表演讲,希望能间接地通过他们对家长施加影响力。
从29日起,竞选活动偃旗息鼓。三位候选人要做的,只能是等待1998年最后一天————投票日的到来。
1998年12月31日投票
投票日的头一天,市中区区委、区人大的一班人都没回城,检查千头万绪的各项准备工作,一直忙到晚上。为了保证投票的完全公正,在11个投票点里,都特别设置了秘密写票间,并摆放有三名候选人的姓名和照片。设计者们还发明了一种“错位排列法”,即全部选票中,每名候选人各在三分
之一选票上排在第一位。
12月31日天还没亮,窗外就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天公不作美,有些农户离投票点有十几里地,这样的天气能来多少人?
但是,他们很快就看到,迷蒙的雨雾中,一顶顶雨伞从山弯里转出来,踏着泥泞一溜一滑,一路一路的乡民奔投票站而来。
9村的王太婆是6000多名选民中的两名百岁老人之一,她是在孙儿背上来到投票站的,并亲手将自己那张黄色的选票投进了票箱。
这场选举的参与者和见证者无不热泪盈眶。
投票结束后,所有投票箱被交到乡政府内进行公开计票。下午5时许,全乡选民从广播里听到了最后结果:
全乡11349名选民中,(有4000多人长期在外打工,)共6236人参加了投票,参选率54·95%;
谭晓秋最后获得选票3130票,得票率50·19%,当选为步云乡第十二届人民政府乡长。
第二名蔡云辉获得1995票。但谭晓秋仍然胜得很险,本次选举办法规定,当选者必须获得半数以上的选票,他如果再少12票,就必须举行第二次投票,由他和蔡云辉最终决出胜负。
1998年1月4日,步云十二届人大第一次会议召开,会议通过了一项决议,确认步云乡选民直接选举人民政府乡长的过程和结果合法有效。随后,谭晓秋正式宣誓就任乡长。
1月4号,记者再度来到遂宁市,区委的头头们“刚刚从紧张中突然松下劲来”。记者问其中一位,为什么会想到去冒风险搞这个直选,他想了想,说:“因为这是符合民意的。”
他不愿去讲在这件事中具体谁是首倡者,某个人又做了什么,只是说,就在横山的镇长选举结束后,上上下下都是一片叫好声,但当天他们来到横山向农民征询意见,有一个农民说:“好是好,只是还是不是我们自己选的
。”领导问,此话怎讲?农民说,他们还不是上头派来的,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老百姓还是不知道。“领导们回去仔细一想,的确,公选本质上还是由少数人来选干部,没有超出“组织提名单,代表划圈圈”的框框,和老百姓终究隔着一层。那要怎样才和老百姓“不隔”呢?就得让老百姓自己来选自己的官,一言蔽之,就是直选。
我们无从细究其中的决策过程,只是从一位当事人口中听到,当这个念头最终摆到区常委会上成为正式的议题,征求每一位常委的意见时,干还是不干?一阵静默后,第一个人开口了:“干。”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最后是所有人都表了态:“干。”
关于“直选”是否逾矩的问题,这位人士说,如果没有突破又谈何改革?“我认为我们的作法没有问题。首先宪法明确写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其次江泽民总书记在十五大报告中也讲了:城乡基层政权和群众自治组织的选举方式要进一步完善;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是广大人民的要
求,选举的整个过程证明,它受到了人民的广泛欢迎和参与。”
“这不仅仅是一次选举,”这位策划者之一说,在这一个月中我们每个参与者都受益匪浅,第一,它是最广泛的一次民情民意调查,比如选举中农民们提得最多的农民负担问题和生猪税问题,我们也知道,但没想到农民意见如此之大;农民们提出的老年人该不该承担义务工和劳动积累工的事,我们现在已在制定解决办法。第二,它是我们最广泛的一次政策宣传,农民们提出很多问题,候选人都必须根据政策进行回答,解除了农民心中很多疙瘩;第三,这是干部和农民最广的一次接触,如果没有这次选举,我们这些坐机关的,很难如此接近最基层农民,听听他们的声音。它让党和人民贴得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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