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年前,恩里卡在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的邀请下来到中国。这次旅行促成了他们的爱情和婚姻。
34年里,人事已非。再次谈到中国,恩里卡的记忆里还是红墙,四合院,直到现在,她都认为那是世界上理想的居住地。
她喜欢院子里的集体生活,几个家庭在一起生活。院子里有水房,有洗洗涮涮,街坊之间还会串门。
她说,中国的老民居是理想的生存环境。可是假如再到北京,怕再也拍不到这类的房子了。
我不敢再回到中国
――安东尼奥尼夫人恩丽卡·安东尼奥尼谈《中国》
采访:侯宇靖 图:刘海平
侯宇靖:当米开朗基罗邀请您去中国的时候,您是怎么想的?来中国之前,在你的想法里,中国是什么样子?
恩里卡·安东尼奥尼(下称恩里卡):中国对于我是个神话。我在中学学的是共产主义思想、毛泽东思想,我总是在广场上对抗我们的体系――资本主义思想。我出生于一个传统共产党员的家庭,我是一个共产党领导的女儿。那时候从没想过会去中国。但中国是那个时代学生们的梦想。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是个女战士。
我是1972年1月认识米开朗基罗的,5月他邀请我去中国。这是命运的安排。
我对中国没有任何概念。我们想到中国是个平静的国家、幸福的国家。我们从导游书中了解到中国是个农业国,我们看到了田野、看到了道路上的斑马线,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有序。还有食物,还有人民,还是有很贫穷的人,但都很平静。对我们来说中国还是个谜。因为和我们的文化完全不同。比如当你们笑时,我不了解你们为什么笑。越谈论中国越觉得深不可测。
侯宇靖:安东尼奥尼去中国前是怎么想的?他有勇气来中国吗?
恩里卡:米开朗基罗从来都是一个有勇气的人,这一点他从不缺乏。但有很多疑虑,非常多的疑虑。我记得我和他的第一次旅行,是去撒丁岛,他的家。他将我介绍给他的朋友,这需要勇气,比去中国还需要勇气,因为我比他小40岁。这次旅行对我对他都非常重要。
那时候他刚从RAI(意大利国家电视台)接到邀请说要去中国。他跟别人商量:“我是去还是不去?如果我去,该做什么,会去哪儿,我想让大家看什么?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片子?”他说:“我不想做一个政治影片。因为我不是政治家,我是一个导演。我只是想展示中国,共产主义国家,想去那些别人从未到过的地方。中国是那么广阔,我想让大家看到日常生活。中国是一个共产主义国家,是有序的,尽管贫穷”。
当他决定后,又用了3个月同中国官方,同RAI讨论。我们到了中国还在进行讨论。他想去以往任何外国人都未去过的地方,所以我们去了那个小县城――河南林县。当时的中国政府不建议我们去,说那儿不通火车,没有酒店,不能招待你们。他们不想让我们看到贫穷的生活,但最后还是让我们去了。
侯宇靖:之后您成了安东尼奥尼夫人,中国之行有助你们的爱情?
恩里卡:是的。中国之行,我妈妈说,是我们的蜜月旅行。我那时只是个年轻的女学生,而他是个大导演,我没想过和他住在一起。我甚至不想住在罗马,我也不知道我想去哪儿。但中国之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侯宇靖:请您描述一下中国之行有趣的细节。
恩里卡:是的。非常有魅力。当时是5月,和意大利的气候一样,干燥,不热。我们的飞机刚着陆,就看到停机坪上正举行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舷窗外有很多人,跳传统的舞蹈,有飘带、红旗……我们以为是迎接我们的,结果不是,是某个国家的元首来了。
后来我们参观了北京。今天我有点不敢回中国去,我怕找不到1972年看到的中国。因为在我的记忆里还是北京的红墙,墙内的院子,直到现在我都认为那是世界上理想的居住地。院子里的集体生活,几个家庭在一起生活。院子里有水房,有洗洗涮涮,街坊之间还会串门。中国的老民居是理想的生存环境。我害怕回北京,怕再也拍不到这类的房子了。
侯宇靖:有一些保护下来了。当然现在有很多摩天大楼。
恩里卡:我知道,现在都是摩天大楼了。我害怕看那些高楼大厦。
侯宇靖:要是再次在中国旅行,会激起很多的回忆。
恩里卡:是的。如果带上摄像机那就太好了。再拍摄,正好和米开朗基罗所拍的做个对比,重新看,一定非常好,非常有意思。
侯宇靖:当时您20岁,您记得所有的旅行经历吗?
恩里卡:非常完整的记忆,我记得所有的。那次旅行我很不适应,主要是不能适应和米开朗基罗在一起工作。他总是什么都想拍,一天就想拍80个镜头。而且我们是个小摄制组,只有几个人。只有他和摄影师卢奇亚诺·都沃里,有个助理负责录音,还有我,总共四个人。他在卢奇亚诺的耳旁叫,让他拍这个拍那个。几乎所有的都是在偷拍,总是严阵以待。当然还有一个拍摄题材的选择,那的确是他自己的影片。
侯宇靖:拍摄完《中国》后,东西方的看法不同,这对安东尼奥尼先生有没有什么影响?
恩里卡:我想是有的。他拍完这部影片之后受到的攻击,给他带来了很大的伤害,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而加重。因为一个导演拍摄影片时,自己好象是裸露的。他打开了心扉,打开了思想,其实是在奉献他的观点,灵魂给大众。他脱掉自己的外衣,为的是能够呈现一个更为基础、更为诗意的影像。之后他只想逃走,想去休假。导演是人,不能承受数以万计、百万计的指责。米开朗基罗拍完影片后,从中国人那里得到的铺天盖地的评论让他很痛苦,即使西方很喜欢这部影片。
侯宇靖:影片拍完之后,安东尼奥尼先生再未回过中国,但他对中国的爱从未改变过。去年我问他:“您想回中国吗?”他回答:“咱们一起走,赶快。”为什么这份爱这样强烈?
恩里卡:是的,从未改变。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前世情缘。我想他爱中国,源于传统。中国的传统是如此强烈,即使现在的摩天大楼和中国过去的文化有距离。米开朗基罗觉得很有魅力。费拉拉也这样,这个城市和它的传统很吻合,它有统一完整的美丽。中国也一样,很独立,他尊重你们的传统。
侯宇靖:《中国》只是安东尼奥尼先生的一部作品。您是他的妻子,您怎么看待他所有的影片,您怎么看他这个人?
恩里卡:我有34年的时间在看他,34年来很多事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和1972年相比有很大不同。我改变了很多,米开朗基罗也改变了很多,但是我们总是在一起。这很有意思,能看到生活在不断的变化。但我们总能保持自我、尽量完美。我们改变,但是我们的生活方式还是保持一个样子。有趣的是要适应变化。
米开朗基罗看自己的影片很愉悦,好像那是另一个人拍的。我说过,当导演拍摄影片,就象脱掉外衣。当他看《红色沙漠》时,就有些象是画家。他对色彩充满激情。当画面被红色占据,红色完全变成主角。比如影片中主角的朋友们周日聚会,他在画画,画红色。他也想给予一种性的特征,那个场景,朋友们吃过饭后,想做爱,莫尼卡也说想做爱,他真是奇才呀,红色的确带来了他想给予场景中的淫荡的感觉。
如果回到过去,那个去中国的恩丽卡和现在的我完全不同。看到的中国,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中国。
侯宇靖:去年有一部影片《爱神》,你们还邀请了一位中国导演王家卫,这也是一次和中国的接触。您怎么看待王家卫?您怎么看待现代的中国?
恩里卡:王的中国不是真正的现代中国,是他的中国,是他内心想传达的中国。也许米开朗基罗懂得,因为他认识中国。这个中国如此优雅,一个柔弱的女子,寻常的感受:痛苦、爱情、妒忌、苦难、疾病等种种。从他的影片中,我们没有看到一个现代的中国。我想米开朗基罗和王家卫有很多相似之处,也许因为家卫力求契合米开朗基罗。他说米开朗基罗让他很痛苦。所以这一部分电影里的女性形象和米开朗基罗影片中的女子很相似。但和现代的中国没有什么联系。
侯宇靖:我们说过,想重走中国之路,我们也想不停地进行采访。我们一起回中国吧。
恩里卡:我很有兴趣去中国,但我不能把米开朗基罗留在家里。没有米开朗基罗我从来不旅行。我要么和他一起去,要么就不去。
五年了,我们没有乘过飞机。今年他比去年好多了,去年他有咳嗽的毛病,今年没有太多问题。我觉得他想去,问题是我。我觉得他93岁了,又是一个如此重要的旅行。离家这么远,我很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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