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麟-梅花-书法对联(1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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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吟罢英雄老——湘军将领彭玉麟的情感秘史
文/谭伯牛
原载《mangzine·精英》(广州)2007年第9期
彭玉麟,字雪琴,(1816-1890),清末湘军将领。
岳飞说,文官不要钱,武官不怕死,则天下太平。一部中国史,屈指数来,太平的时候少,不太平的时候多。如此说来,不太平是常态,文官要钱、武官怕死是寻常,不要钱、不怕死才不寻常。
彭玉麟,字雪琴,衡阳人,却是个不要钱不怕死的人。
再说玉麟的不怕死。血战太多,事迹太多,说也说不过来,仅述小孤山之战,为他写一幅素描,尝试传达他的风采。当湘军水师进攻小孤山,太平军"缘岸列炮,丸发如雨",舰艇若无遮挡,很容易被打成蜂窝,水师官兵不得不思考"避炮子之方"。众所周知,湘军战法大都脱胎于明代戚继光的"南塘兵法",碰到难题,自然会去参考戚氏《纪效新书》。戚书介绍了一件宝贝,叫"刚柔牌",即将棉花与头发压成板状,外蒙牛皮,以备炮火。玉麟依法制作,并实战演习,结果令人沮丧:"炮子一过即穿"。原因在于,国防科技日新月异,西式重炮流入中国,老办法行不通了。在玉麟的亲自指导下,湘军科研人员作了大量试验,另辟蹊径,用湿棉被,用生牛皮加藤牌,用编竹、牛皮、湿棉被、头发压成盾牌等等。无奈花样百出,结果依然,"炮子一过即穿,不能御也"。怎么办?玉麟杜门极虑,想出一招:"以血肉之躯,植立船头,可避则避之,不可避者听之"。这招够绝,但也够损。然不管怎样,若非主帅身先士卒,这办法直是拿士兵作炮灰,何其忍也!玉麟深明此理,只说一句:"今日,我死日也。义不令将士独死,亦不令怯者独生矣。"乃率先"植立船头",于是,只见太平军岸炮齐发,湘军水勇则"出其矫捷之身手,与敏锐之眼光",能躲则躲,不可躲则成仁,"有俯侧避炮者,皆目笑之,以为大耻"。太平军一看傻了眼,赶紧疯狂发炮,无奈彼时炮攻仍有局限,并不能织成无法逾越的交叉火力网,因此,湘军死伤虽众(共计四百余人),到底还是"战两日破之",将红旗插到了小孤山巅。
玉麟十分高兴,写了一首诗:"书生笑率战船来,江上旌旗耀日开,十万貔貅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回";并制为诗笺,分送朋好。作战而胜,庆祝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把小孤山写成小姑山呢?玉麟这是巧借地理以抒情。长江南岸正对小孤山之地,名唤澎浪矶;二者谐音,就成了小姑山与彭郎矶;千古流传,则又有"小姑嫁彭郎"的谚语;玉麟姓彭,血战小孤,不正是"彭郎夺得小姑回"么?
但又不然。因为玉麟的好友王闿运评这句诗,说了一句:"小姑,其所眷也"。什么叫"所眷"?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玉麟他的爱人也。我们知道,玉麟在从军前就结了婚,其妻邹氏,但玉麟的夫妻生活极不如意,"邹夫人以朴拙失姑爱,终身无房室之欢"。再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彭家婆媳关系很糟糕。而玉麟是第一等孝子,娶个老婆不称娘心,若问他的取舍,则"自太夫人(其母)卒后,遂不(与其妻)相面",也是自然的结局。不过,后人首要关心的不是他们夫妻决裂的原因,而是打探到底谁是玉麟的"所眷"。
玉麟本有可疑处-他对梅花的爱,太可疑了。他是个梅痴。一生画梅无数(万幅以上),写咏梅诗无数(千首以上),还取了个表号叫"梅花外子"(外子即今语老公)。既然自称梅花老公,而其妻的姓名小字都与梅无关,就怪不得后人传他的"野史"。
1935年,李宗邺出版《彭玉麟梅花文学之研究》,打着文学研究的幌子,八玉麟的卦。他以彭诗有"修得梅仙嫁作妻"之句,一口咬定,玉麟婚外恋人的名字就叫"梅仙",梅仙亡后,玉麟遂以画梅寄托相思,所谓"一腔心事托梅花"。但是,近代史名家罗尔纲先生不同意。不是说罗先生不信玉麟有一段艳史,而是他不赞成李宗邺的研究方法。他认为,"假如彭玉麟对他的恋史还留有可供我们稽考的地方的话,可能在他那些感怀的诗中会留有一些"。也就是说,他认为李宗邺"以诗证史",战略对头,但战术错了。
1946年,罗先生写成《彭玉麟画梅本事考》,试图揭晓玉麟的神秘爱人究竟是谁。他根据玉麟《感怀》诗第二首前四句:"皖水分襟十二年,潇湘重聚晚春天,徒留四载刀环约,未遂三生镜匣缘";得出一个结论,玉麟与爱人在安徽分手,十二年后在湖南重见,相聚四年后,"爱人死去了"。进一步考证,罗先生竟考出玉麟有"乱伦"的嫌疑,谓他的爱人名竹宾,是他外婆的养女,也就是他的姨妈!对一生自诩忠孝两全、循道守礼的玉麟来说,这不啻无数个晴天霹雳。九泉有知,他会不会找同在泉台的罗先生算账?
李氏的考证,纯系影响之谈,不足深论。罗先生的问题,则在未能细检玉麟的文集以及王闿运的诗集。若细读玉麟文集,我们就能知道,他的竹宾姨来湘、死亡的年份都与《感怀》诗不符,"十二年"、"四载"云云,全是铆不对榫。而真正严丝合缝堪称绝配的,也是一个养女,不过不是玉麟外婆的养女,而是其母的养女,也就是咸丰二年其母临终时对玉麟千万叮嘱的"孤苦零丁"、"汝当体吾意,善事之"的"汝妹"。为什么这样讲?有三条坚确的证据:一、其母病危时,正是太平军进攻湘南之时,而"相从流离转徙"与其母"相依为命"的,是其养女,而非早在五年前便与玉麟结婚的邹氏。小姑贤当然没问题,可媳妇邹氏至死都是彭家的鬼,为他生了儿子,受了一品的诰封,难道早年危难时竟主动弃夫家而远避么?若然,一纸休书那么难写?不然,则是彭家有意回避媳妇,此当作何解释?二、玉麟之姨竹宾,嫁姚氏,因难产死。玉麟之母选择墓地,将竹宾葬在外婆墓侧,并说:"吾妹亦得袝吾母,以享吾子孙之祀"。请问,若如罗先生之说,竹宾是玉麟的爱人,玉麟还要进"儿子之祀"吗?即算玉麟犯了乱伦,他还会自己写出这段礼教谨严的话吗?第三条证据,则是常识。其母养女后嫁方氏,"家人称曰方姑"。对男性来说,"小姑"就是自己的姊妹。玉麟只有一个弟弟玉麒,此外再无姊妹,除了"方姑",他没有别的"小姑"。于是,他说"彭郎夺得小姑回",王闿运说"小姑,其所眷也",合在一起看,真相不就了然了么。
不过,这仅是部分的真相。因为,我们不知道方姑如何结局,也不知道玉麟是否与已嫁的"小姑"进行了实质性的交往。也就是说,小姑真能夺回么?再转一义,从文字、逻辑去验证历史,终归建构不成事实。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如此不可捉触的电波流,真能写一篇文章就号称铁案?予小子决不敢信。话说回来,梅仙不必姓梅,真情毋庸烛照,一百多年前这段野史也好艳史也好,非要调查得那么清楚么?
祸是王闿运惹的,还是让他做个结案陈词罢。同治九年三月十九日,闿运与老婆聊天,谈家花与野花的区别。妻曰:"家花有规矩,野者不堪玩"。闿运答曰:您是夫人,这么说没错,但是,"彭雪琴必不为此言"。
当然,玉麟闻此,将作何言语,我们不知道,闿运也不知道。我们就记住他不要钱、不怕死,足矣。
按:标题取自王运《采桑子》,云:小姑吟罢英雄老,再起南征,却恨馀生,凄断琴声杂鼓声。微之也悔从前误,误了莺莺,莫误卿卿,可惜风流顾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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