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艾伯 鲁迅博物馆正在举行的百名作家手稿展,在近五十年的博物馆展览史里还是第一次。当代作家的手稿,现在还没有被学者深入地研究,只是在藏书家那里还站着一席地位。收藏有时是走在别人前面的。作家的笔迹变成文物,在这几年才成为可能的事。不过现在的作家手稿还没有民国之前的文人墨宝那样有深切的含金量,原因是书法意味和文体风格未能盘旋于精神的高地。但是在文学史流变的层面,这次展出的手稿也意味深长。“文革”前的书写理念,“文革”后的精神走笔,似乎也闪现着意识的光谱。
对当代文化史感兴趣的人,也许由此可以发现些什么。
我是喜欢阅读别人的手稿的,当年做编辑时,每每看到作家的来稿,都有种亲切的感觉。冰心温和,端木蕻良沉稳,黄裳老到精细,张中行古拙苍劲,汪曾祺疏朗秀雅,在我都是一种教益。阅读它们,似乎也能窥见诸人心绪的波澜。现在想来,是无穷的闪光,曾滑动在我们思想的天空。此次展览,都是在世作家的作品,难得的是让我们读到浩然、邓友梅、林斤澜、史铁生、刘恒、张承志、林白、阎连科的手迹。浩然的字流畅、老实,如岸边的杨柳,和他笔下的乡村在氛围上相近的。林斤澜的笔触,柔和里也有涩的因素,我们由此也可以想象他的小说里的怪异和幽远。张承志的文字苍凉而又内美,秀气的笔迹流着温情,可以发现他的另一面。作家的手稿是心灵的轨迹,要是和他们的作品对读起来,想必更有意思。
电脑的出现,将人们书写的习惯打破了。我们越来越少地能感受到作家的运思痕迹,修改笔迹的过程被先进的技术遮掩了。学者们曾从前人修改文章的草稿和稿纸上,发现思维运转的历史,现在已成了空想。而人的笔迹的美感也随着键盘的敲击声,彻底散失掉了。手稿的好处,是可以见物思人。古人在石头上刻画的作品,其多姿的线条能嗅出作者精神的逻辑。后来纸的出现,文人的墨迹和作者的自画像一样,被更多的读者喜欢。苏轼的婉转酣畅,黄庭坚的遒劲枯涩,傅山的刚烈冲荡,徐渭的奇绝精巧,都是可以从字体里看到的。仅从雕刻的字里是看不到什么身体的行色的。手稿的存在,是生命的体温的延续,也是个性的地图。胡适的手迹像他的为人一样老实静谧。陈独秀的信札里让我们看到了疏狂者的神色。知堂巧拙,钱夏放达,鲁迅清秀。我们现在认识五四时期的人物与历史,如果没有手稿的存在,那将是多么巨大的损失。我们甚至在那些遗稿里可以体味到那一代人的呼吸,连写作的姿态也可依此而了解一二吧。
朱正先生有一本书,叫做《鲁迅手稿管窥》,就是从手稿里发现鲁迅修改文章的秘密。叶圣陶当年看到这本书稿,很感兴趣,说“我以为写作之甘苦范围很广,不限于字句之斟酌损益”。看别人的底稿,不仅是技术层面的问题,也是精神的寻找。朱正的书从《二十四孝图》、《五猖会》、《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战统一战线问题》等九篇文章里,细细揣摩书写的境地。鲁迅的文章修改得不多,很清洁整齐。有改动,则意思增大,词采变多,或合平仄之律,或精神演进,趣味是多的。鲁迅手稿里提供的信息丰富,你能从他的紧张的生活里,发现他的峻急和暖色的存在。在最压抑痛苦的时候,他的字体依然表现出秀美的静谧感,你也会由此知道先生柔和美丽的心是怎样地动人。看过鲁迅手稿的人,都会惊异于他的精善秀雅,如缕缕清风吹来,何等地爽快!
搜集文人的手稿,是早就有的事情。一般大的学者,都有收藏文物的喜好。鲁迅不用说了,五四以后,像胡适、钱玄同、刘半农都有好的收藏。张中行先生学富五车,也是个有名的收藏家。他一生喜交友,留意名家字画,对前人的信札手稿颇有研究。比如他对知堂的喜欢,从字句里就感悟到心性的自在。这些也影响了他的写作,对自己的手稿也是很在意的。一方面收藏,一方面研究,是其乐融融的。时光流到今天,老一代人的趣味和今人有些远了,藏书与研究似乎出现了分离的现状。藏乃为了盈利,变为了投资,书卷里的气味就少了。但也有一面收藏一面研究的人,比如韦力、方继孝等。可惜只是少数人的游戏与工作,与社会风气渐渐隔膜了。
这让我想起友人方继孝,他藏书颇多,尤以近代名人信札为主。近来他编辑出版了《陈独秀遗稿》,此书收有陈独秀的文字学论文四篇,其中《甲戌随笔》、《以右旁之声分部计划》、《读〈四声编年表〉有感》很是奇异。书中还收有陈独秀为杨鲁丞著作的整理稿。基本能体现出陈氏晚年的学术水准。再次看到这位新文化领袖的手稿,在气运上给人不俗的妙意。陈氏文字飘逸消散,内功超俗,汉唐间的奇气流散其间。曾在一些人的著述里知道陈独秀晚年写过《甲戌随笔》,一直不知内容如何。方氏藏品完整保存了原貌,细读一过,收益良多。陈氏的旧学修养之高,我们只能佩服。这部手稿成之于狱中,时间是1934年。一般的文字学著作,从文字到文字,学科的意识浓浓。陈氏的笔下全无迂腐气,眼界开阔,从日本、欧洲的文化对比及历史上对外交流的历史出发,多方位地思考汉语的变迁,在词语里发现了精神世界诸多话题。格调高阔,起笔疏朗,乃大的哲思的喷涌,可为奇书奇文,真真独步于天下。这样的手稿资料,是稀有的珍品,收藏起来不易。我们现在还能看见这样的文物,是要感谢收藏家的。
历史上很多文献资料,公家没能保护下来,实在是个大损失。现在对前人的文献资料,尤其是手稿和字画,保管得不善。一些重要的精神载体在渐渐消亡。历史的进化里,会失去些什么,那是无奈的。我们正在和一个书写的时代告别,但在告别那个令人感念的书写时代时,能创造出比前人更有趣和有亮色的艺术品么?如果不能的话,这种进化意味着什么呢?当我们无法还原前人生命的形态,不能感知他们的体温和地图时,我们的家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