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间谍小说
BY 傅月庵
台湾推理小说一脉,自东徂西,由东洋推理小说逐渐扩张到西洋类型推理,从本格派、社会派、冷硬派、历史推理,一路扩张到警察办案程序、法医凶案现场,终而于新世纪蔚为浪潮,惊涛拍岸,成为最红火的类型阅读。
阅读脱离不了社会的脉动,每一位作家,尤其以最大多数人阅读为目标的通俗小说作家,对于社会脉动的掌握,乃至引领,更显得重要。共鸣者生,走调者亡,几乎就是畅销作家的宿命。《偏执狂》(Paranoia,大陆译名《谍影重重》)作者约瑟夫·芬德(Joseph Finder,大陆译约瑟夫·范德尔)正是这样一位善于体察时势,求新求变的畅销作家。他的写作,从间谍小说入,从企业惊悚小说出,性格上,则不失推理小说本色。
芬德生于1958年,在阿富汗与菲律宾度过童年。耶鲁大学毕业后,进入哈佛大学俄罗斯研究中心就读,一直到现在,都还是《纽约时报》、《时代周刊》、《华盛顿邮报》撰稿人,专门撰写国际关系解析文章,且保有美国“退役情报官协会”会员身份。1982年,他改行写小说,处女作是描述KGB与戈尔巴乔夫对抗,造成苏联瓦解的预言小说《莫斯科俱乐部》(The Moscow Club),一炮而红,征诸其出身背景,其实也不太令人意外。
即使跟间谍小说天王勒卡雷(John le Carre)一样,身上可能流着真实的蓝色间谍血液。但写作与出任务,毕竟是两码子事。出身好,不过比别人先得到一张度牒,成仙成佛,还得看自己的修为。芬德大概对此深有理解,因此,一出手便自不俗,受到各界瞩目,但他还是小心翼翼,不肯多产。相对于其他畅销天王天后每年一本甚至组成写作班子、以生产线方式宁滥勿缺大出其书,芬德25年的写作生涯里,总共只写出了8部作品,平均每3-4年才写一本。
只是,一如所有间谍小说作家所碰到的困难一样,上个世纪末,冷战结束,苏联瓦解,使得间谍小说顿时丧失了“邪恶帝国”标靶,瞬间陷入“为何而写?以何为敌?”的困惑之中。许多作家刀锋一转,将目标指向了恐怖分子、毒枭,乃至一些新兴威胁等,但似乎都未竟全功。转型换挡的不易,最最考验作家的才情,汤姆·克兰西(Tom Clancy)的千呼万唤无所出、勒卡雷的欲振乏力,自是锐气消沉的例子。然而,芬德却在2004年之时,从容抽梁换柱,将其小说场景由“一切独占的国家”转变到“足以购并国家的企业”,陆续写出了《偏执狂》、《组织杀人》(Company Man,大陆译名《孤城密咒》)、《杀手本能》(Killer Instinct)三书,且依然笑傲江湖,深受好评。
关于企业科层组织的压迫疏离、商场之间尔虞我诈的猎杀购并,很早就有人以此为类型,写出所谓的“商战小说”,然而其格局总是脱离不了财经波动、金融操作、白领犯罪等等。芬德的高人一等,乃是将“企业”的位阶提高到“国家”层次,让企业之间的明争暗斗,成为具有改变或反映社会现实面貌的力量,从而将间谍小说中的各种惊悚元素、诡计手法,一一摆布入局,让人读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作为一名畅销小说作家,从“体察时势”到“浪头弄潮”,芬德的才气,确实当得“聪明而准确”一词。
我们花了大半篇幅,兜圈子谈推理小说,介绍芬德其人其事,却无一语提及《偏执狂》内容,自是囿于推理小说之行规:凡介绍作品者,不得泄漏其关键情节。但即使如此,我们依然可整理出几点,用以彰显此书之独特:
一、当“血腥”已然成为推理小说主流之际,这部小说从头到尾却只死了一个人,并且还是病死的。此书却不因此而“贫血”失色,相反地,第一页开始,读者便被吸引入局,一步一惊,老是觉得接下来就会要人命的。
二、从“间谍”而“反间谍”,从“反卧底”而“反反卧底”,间谍小说的本质,无非身份的迷失。在企业对决之中,这样的元素该如何铺陈得如羚羊挂角,不露痕迹?是为此书一大关节。作者却硬是有办法牵着读者的鼻子走路,直到最后一刻。
三、小说不离人生,好的小说深刻反映人生。浮生若戏,人生如歌。“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一本通俗小说而能尺幅千里,让人于情节之外浮想联翩,其功力当也不可小觑矣。
总之,阖书终卷,你不免对作者的才情巧思多所佩服,相信即使不透过“血腥屠戮”的阅读,也可快浇块垒,得纾郁结,但更可能的是,你的内心里,对于那些每年营业额远胜世界多数国家总预算的跨国大企业的冷酷无情,深有体悟,从而打从心底滋生出某种厌恶的情绪。而这,或许才是芬德最想要的,如此这般,一个新的“邪恶帝国”正在成形之中,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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