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多天，一个老汉和一个贪官的较量

　　关于本案：身为劳动事务中心主任的吴迪，收了300多人办理养老保险的钱，但并没有全都用于为这些人办保险。许多老人为此天天去找他。本着“一定要为老百姓讨回公道”的原则，检察机关对吴迪展开调查。今年4月10日，就在检察机关对吴迪立案侦查后不久，首批31人的养老保险得以办理。9月27日，记者获悉第二批共60人的资料已审核完毕，养老保险正在办理。

　　养老保险无处可领

　　从2003年12月到2007年3月，近四年间，张宗仁老人只干了一件事——找吴迪。为了“找吴迪”，张宗仁从2006年1月4日开始记日记，“我年纪大了，每次去找他的内容我都要记下来，不记心里没底，以后万一有麻烦这也是证据”，尽管“找他可费劲了，经常找不着他”，但从这天起到2007年4月，一共400多天，张宗仁的日记记下了前后500多次“找吴迪”的经过。

　　61岁的张宗仁原是辽宁省朝阳市重型矿山机械厂的职工，几年前下岗了。吴迪原是朝阳市龙城区人事劳动社会保障局副局长，兼龙城区人才中心主任、劳动事务中心主任。张宗仁找吴迪是为了养老保险的事。按照朝阳市的有关规定，像张宗仁这样的下岗职工，需要自己到所在区的劳动事务中心补交养老保险费。“我们这么大岁数了，单位黄了，怎么办？只能指望退休后养老保险那份钱。”张宗仁说，2003年12月3日，他拿着东拼西凑的1万元现金来到龙城区劳动事务中心办理养老保险，吴迪把钱收下后，给他开了一张收据。

　　此后，张宗仁听到传言，说吴迪把大家交养老保险的钱“挥霍了”。张宗仁很担心，多次找吴迪催促“落实”自己养老保险的事，但他除拿到过一个吴迪发给他后又收回的存折之外，一直没能得到一个“说法”。于是，漫长的“找吴迪”之路就此开始了。

　　“有时候我们上午去找他，他说你们下午来吧，我们下午去，他又说要开会，不然就是劳动局领导不在，总之就是找各种借口不给我们办。”张宗仁长叹一口气，讲起“找吴迪”的经过，言语中仍是又无奈又愤愤不平。

　　2006年2月，张宗仁应该到退休年龄了，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的养老保险无处可领。

　　张宗仁说，像他这样的情况，他以前的工厂还有6个人。而整个龙城区，“经我们调查，一共涉及300多人，这些人几乎全都是各个工厂的下岗职工”，朝阳市双塔区检察院反贪局侦查二科科长李廷君介绍说。

　　三本日记与三张白条

　　张宗仁的日记共记了三本。

　　2006年3月7日，张宗仁在日记中写道：“昨天早上8点50到的龙城人才中心，四楼大约有40来人都是找吴迪的。吴迪说你们这些人都到6楼会议室等着，我一会儿给你们开会。我们这些人等到将近11点，吴迪给大家讲：你们明天下午1点来，我要出门办事，明天让小雷子（出纳雷凤飞）接待你们，将退休本和存折发给你们。今天下午1点，我们准时到的人才中心……”毫无疑问，吴迪的承诺这天没有兑现，张宗仁的日记还在继续写着。

　　张宗仁住在城郊一处平房，距离龙城区人才中心20多里路，因为公交不方便，已是花甲之年的他每次去找吴迪都骑自行车。尽管认为吴迪是一个“唬死人不偿命”的“骗子”，但每到吴迪承诺的见面时间，张宗仁还是要准时去的，“有时候骑车走到半路上下雨了，怎么办？也得继续走啊，我不能像他那样说话不算数”。

　　2006年3月27日的日记，他是这样写的：“风相当大，费了好大力气才到了人才中心。××是先到的，她告诉我们吴迪刚走……我们等了一会儿，吴大人终于来了。今天可能是风大的原因，他对我们很客气……”但是，这天张宗仁他们最后还是失望地走了。

　　“你是没见着我们每次去找吴迪那个场面，哭的哭，闹的闹，我们多数是60多岁的老人，年纪最大的83岁，很多人身体有病，有给气得当场犯了心绞痛的，还有气急了跳窗的。”9月28日，张宗仁坐在家中炕上，一边给记者翻看他写的日记，一边这样说。

　　“这几天气温很反常，吴迪这个人就像这几天的气温。我们这些人都很清楚，他上次和你说的，今天就变了。”2006年4月的一篇日记中，张宗仁这样写着。此时，他对吴迪的“善变”已经很无奈了，但他仍有疑惑：“我们交保险费都两三年了，地税局的手续还没办，他用我们的钱都干些什么了？”因为吴迪迟迟不能给大家一个答复，与张宗仁相同遭遇的几百名下岗工人曾多次到龙城区政府上访。不久，朝阳市检察院也接到群众举报。2007年3月26日，朝阳市检察院指派双塔区检察院对吴迪的经济问题展开调查。

　　“吴迪这个人看起来不像"坏人"，用我们东北话讲他很"讲究"，比较讲义气，与朋友一起出去吃饭，一定是他付账。他今年才37岁，能当上劳动局的副局长，也是很有工作能力的。”双塔区检察院反贪局局长苏中林这样评价吴迪。甚至在张宗仁眼中，吴迪也很“和气”，尽管有“通天的胆子”，但是没有官架子，“我们去找他，他都是一口一个"大姨"一口一个"叔"的称呼我们”，“也不是完全没良心，我家孩子上大学，家里困难实在没钱，那次我去找他，他还"借"给我4000元，他可能也怕影响不好”。

　　这样一个“讲究”的吴迪，对待这些来办理养老保险的下岗职工却一点都不“讲究”——张宗仁交钱之后拿到一张“收据”，更多人拿到的是没有任何说明的“白条”。记者在采访中看到吴迪开具的三张“白条”，上面只写着“今收到某某缴来人民币××元”，落款“吴迪”，款项名称及用途一概没有，当然更没有公章。

　　龙城区第一机械厂的下岗职工邴占学则反映，自己交给吴迪的钱，有一部分连白条都没拿到：“我和老伴有手续（白条）的钱交了1万多元，没手续的交了9000元。养老保险总办不下来，吴迪说想办下来得需要人情钱，我问多少钱，他说一人4500元。我们厂一共5个人，包括我和我老伴，我们每人交了4500元。”也许是常年“找吴迪”的缘故，知道“气愤也不解决问题”，邴占学一脸平静地说，“我也不恨他了，怪我们自己也不懂，现在只希望能尽快把我们的养老保险给办了。”

　　一个机构竟只有主任与出纳俩人

　　双塔区检察院受理此案后，检察长盖永武指示：“要让老百姓有处说理，一定要为老百姓讨回公道。”

　　调查展开了，检察官们兵分三路，一路负责核实下岗职工缴纳养老保险的情况，一路对劳动事务中心的账目及收据存根进行清理，一路则找吴迪与雷凤飞谈话。

　　就在检察官开始走访当事人的同时，数百名下岗职工也听说了检察院已经介入此事，他们纷纷来到检察院。“有一来就大哭的，有一进门喊着"青天大老爷"跪下的，也有不爱说话来了就默默站在一边看着你的，那神情……咱家都有老人，换是你家父母会怎么想？看着难受啊！我心想你吴迪天天面对这些老人，就不觉得可怜？你凭啥收了钱不给人家办养老保险？”在办公室里接受记者采访时，检察官李廷君回想起几个月前接待来访时的一幕幕，忍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李廷君曾面对一屋子来找他的老人承诺：“如果这个案子办不了，我这检察官不干了！”

　　办案人员调阅了劳动事务中心的财务资料，调取了10余份吴迪用白条收取医疗保险费10余万元的证据材料，他们分析认为，吴迪用白条收取保费不入财务账的可能性非常大，于是决定立即正面接触吴迪。

　　第一次与吴迪正面交锋，李廷君印象深刻，因为吴迪毫不胆怯，对答如流：

　　“找你办养老保险的总共多少人？”

　　“有40多人。”

　　“你收了多少钱？”

　　“收了40多万元，基本给他们办完了。”

　　“医疗保险那10多个人是怎么回事？”

　　“正准备办。”

　　“那钱呢？”

　　“送礼了。”

　　也许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了然于心，对坐到检察官对面这一天的到来早有心理准备，吴迪对检察官说：“只要你们找我，我就没打算出去。”

　　李廷君说，经他们调查，劳动事务中心共收取养老保险费313万元，缴到地税局57万元，退回给个人近55万元，其余200余万元保险费未上缴地税局。

　　在查账过程中，检察官还发现，劳动事务中心的账目管理混乱，作为一个经办大量现金业务的机构，竟没有独立的财务部门，且仅有两名工作人员——主任吴迪和出纳雷凤飞。在雷凤飞那里，办案人员发现了一本流水账，里面详细记录了劳动事务中心从2001年8月成立到2006年12月未停止业务的所有项目支出，包括“买窗帘”、“买卫生纸”这样的项目都赫然在列，“加班费”更是常被记录的支出项目。

　　4月2日，双塔区检察院决定以涉嫌挪用公款罪将吴迪立案侦查。

　　一案牵涉出四案

　　“吴迪采用的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他总有没钱补的时候，怎么办呢？按我们朝阳市的规定，到2005年12月30日就不能再办理补交养老保险的业务了，但是，直到2007年2月13日这天，他还又收了人家保险费1．3万元。他明知道收了这个钱也给人家办不了，他为什么收呢？原因就是他需要钱。”吴迪还从雷凤飞手中借出公款90余万元。从混乱的账目中得到的信息让办案人员不能不吃惊。

　　讯问中吴迪交代，那借出的90余万元，其中有20余万元给下岗职工交养老保险费了，送礼花了20余万元，其余的用于给单位办公、招待花了。

　　办案中，检察官还发现，吴迪这个人很“仗义疏财”，经常借钱给朋友。检察官查明，2002年夏天，龙城区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张志明提出向吴迪借1万元买房子，吴迪拿公款借给他，半年后，张归还了这笔钱；2003年初，龙城区人事劳动社会保障局副局长雷音鹏找吴迪借钱，吴迪将公款借给他1万元，此款案发后归还……吴迪借出去的钱，有的人还给了他，也有的人，直到吴迪案发都没还他。

　　经过近三个月的调查取证，检察官调取书证200余份，询问证人140余人，接待来访500余人次。7月17日，本案侦查终结，同日移送起诉。

　　此外，吴迪一案牵涉出的案件还有：龙城区财政局农资科科长张庆阳涉嫌受贿2万元；龙城区社保局局长李兴武涉嫌受贿2．5万元；朝阳市劳动仲裁院院长欧阳春涉嫌受贿1．5万元和一部价值7100元的数码摄像机；龙城区召都巴镇镇长王正武涉嫌贪污16万余元。以上案件正在审理中。

　　最令检察官挂心的是300多名下岗职工的养老保险问题。今年4月10日，就在检察机关对吴迪立案侦查后不久，首批31人的养老保险得以办理，其中包括张宗仁老人。9月27日，记者获悉第二批共60人的资料已审核完毕，养老保险正在办理。

　　9月28日，已经开始领养老保险的张宗仁老人，对“办好了”这一结果仍然感到难以相信，他向检察官反复确认：“是真的吧，是办好了吧？”检察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你就踏踏实实地领钱吧。”其实，就在张宗仁得到通知说养老保险办好了的当天，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去地税局查询、核实过了。也是从那一天，张宗仁的日记停笔了，他对当天所发生的事以及自己的心情只字没写。

　　邴占学的情况则没有张宗仁这么“幸运”，他还不能体会到张宗仁那种难以置信的喜悦。下岗后的邴占学住在郊区一个村子里，开了一家维修机器的小门市，日子“比劳务市场蹲着的那些人强点儿”，见检察官来，他从活计里站起身，一双满是油污的手往衣服上蹭了蹭，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和你们握手了。”他曾是1985年朝阳市的劳动模范，他从大衣柜里找出当年的“光荣册”给记者看，一双几乎是黑色的手翻开“光荣册”鲜红的封面，找到他的名字，说，“你看，这是我”，语调里听起来没有一丝高兴，而是和表情一样黯淡。

　　邴占学说，今天老伴拿着自己的劳动模范证书又去劳动局了，“如果能办，凭这个可以省点手续费”。但他知道“办不了”，他说，龙城区人事劳动社会保障局负责人和他说了，要想办，他和老伴还得再交4万多元。对此邴占学的疑问有一连串：“我不是不合条件的，为什么不能给我办？吴迪把我们的钱花了，劳动局拿什么给我们上保险？这钱最后该政府出吧？无论怎样也不该让我们再交一份钱吧？劳动局总得给我办吧？”不过，他又乐观地对检察官李廷君说：“还得感谢检察院，不然我们连这点盼头儿都没有！太不容易了，李检察官，什么时候办完了我一定要请你喝酒！” (来源：检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