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拥有致命武器
■本刊记者/ 陈艳涛
张爱玲是在讲中国男人的
千疮百孔,所以她不能上殿堂,
她揭穿了中国男人的假面,
点中了他们的死穴
香港著名戏剧导演林奕华,被媒体称为“改编张爱玲著作最多的导演”,7次舞台剧,1次电影。
1974年,我第一次看到张爱玲是在台湾,皇冠的第一版,当时香港的中国文学课程没有选取她的作品。我中三在台湾读过三个月的书,有一天中文老师说:“接下来,我要在黑板上写的这个名字,你们不要觉得很土气,她写的东西真是非常的棒。”他写下“张爱玲”三个字。没有想到,这个名字在以后的时光里会跟随我几十年。几十年里,张爱玲跟这个时代一直非常同步。
60多年里,她一直牢牢吸引着几代读者的眼球和心灵,张爱玲有什么秘密武器?
首先,她是都市的。都怪她是上海人,而且她从小对英文文化有兴趣,她的姑姑、妈妈都到外国留学,这让她的视野和趣味跟同期的作家很不一样。都市提供给她女性的自我塑造,从个人的形象到婚姻。
她的另一个武器是讽刺,讽刺性地看人生。我前天在看一个电影叫《Becofunction Jane》,讲简·奥斯丁,简·奥斯丁对张爱玲很有影响。电影里有一个情节,简到她男朋友家吃饭,男朋友的监护人是一个法官,他们在聊天,那个法官听到简的话后,突然对她说,你的话是不是有些讽刺的意味?简不知如何应对,法官就说:讽刺就是把对别人的侮辱加上一个笑脸。简想了一下说:不,讽刺是把事实的两面都呈现出来,而不是或者黑或者白。简单的描述所谓真相,在很多时候是对人性的一种否定,因为做很多事情不见得只有一个原因,而张爱玲看人生从来不简单和平面化,这让她跟今天的现代人的感觉是共通的,这是我们今天理解世界的方式。
她的第三个武器,是她的个人经历,张爱玲的遭遇本身,也许就预言了现代女性的一种生活境遇和命运——不见得每个女人都一定要结婚,去得到大家心目中的那种幸福。实际上,一个对自己有要求、有学问,对生命有看法、有个性的女人,很难符合社会对家庭主妇或者太太的要求。
第四个武器是物质。张爱玲的时代,在上海,女性跟消费的关系非常密切。从这个意义上,那个时代和今天,完全是共通的,而且是有过之无不及。所以我觉得她在今天可以再红,是完全有理由的。因为现代社会的男女关系,包括他们的权利、感情、如何相处,以及如何在这个社会建立一种彼此互相依存的关系,至今还是没有解决的难题。
她的小说在几十年里维持一个热度,不断被阅读、改编,我觉得最重要的一点,是女性地位的变化,在她的小说里失败者都是男人,而女人到最后或者是一个悲剧英雄,或者是牺牲品,即便《倾城之恋》里白流苏胜利了,跟范柳原结婚了,但她对男人的劣根性还是了如指掌的,所以她才会说无论今后范跟任何女人去调情,她都不会介意,因为她有名份了——女人即便成为婚姻的胜利者,也还是悲凉的,她们没办法成为一个爱情的胜利者。
我认为我所看过、改编过的张爱玲作品里,她都对中国男人和中国文化有非常严厉的批评,所以我有一个看法是:张爱玲是在讲中国男人的千疮百孔,所以她很不得人缘,不能上到殿堂的地位,她揭穿了很多中国男人的假面,或者说是性格上一种共通的死穴。
比如《色·戒》,我先不说电影改编的好还是不好,但李安重新诠释了王佳芝这个角色,把她变得没有小说里那么虚荣。这一点让很多男性影评人都很有意见,因为他们不愿意把张爱玲笔下的女主角,以比较正面的形象出现。
为什么张爱玲60年来都那么流行?因为张爱玲一直是走在我们的前面,或者说是走在她那个时代的前面。她描写的爱情,非常符合现代人的观念。她笔下那些看似迷人潇洒的男人,在我而言都是颇为自恋的。《倾城之恋》就是这样,其实范柳原从来没有跟白流苏(尤其在前段)有任何的交流,他就是在自恋,包括姜季泽、乔其乔,都是在自恋。
这也是为什么今天的我们在读的时候会有同样心境的原因——因为现在是一个自恋的时代,以自我为中心,我们还没有脱离长大过程中的那个对着镜子去学习的某种儿童期,我们还在学习我们是谁。张爱玲描写他们的那些所谓迷人之处,通通都是姿态,在那些姿态当中,她的文笔就好像一个偷拍的镜头,人在镜子前是最怕被发现的,因为他在看镜子时会很自然地流露对自己的一种迷恋,他知道这种迷恋落入别人眼中会有一种尴尬。
所以当我们看张爱玲描写的这些男人时,也许会被这些男人吸引,但所谓被吸引,其实也可以翻译成是我们对自己的一种幻想,从一开始,白流苏对范柳原就有一种幸福方面的幻想,但范柳原对白流苏的幻想,却是用来反射自己的——我是一个美男子。跟这样一个中国女人在一起,连带他自己也不那么外国了。
所以这种关系跟爱情是没有关系的,当然,也可以说,其实这也是某一种最符合现代人观念的“爱情”——现代人非常注重的,是那种视觉上的认同和投射,而我认为的爱情,是那种比较深层的精神上、情感的交流。
我们曾误读张爱玲
■本刊记者 / 欧阳海燕
许多人以前对张爱玲的认识是很肤浅的,受了一些传统观念的影响
在20世纪中国作家研究中, “‘张爱玲学’如此迅速地成为‘显学’,大概也只有‘鲁迅学’可相比拟。”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张爱玲研究者陈子善这样评价“张学”。
1987年,因为“一次偶然的机缘”,陈子善在一堆旧报纸中发现了张爱玲的中篇小说《小艾》,从此开始了张爱玲研究。“颇为上天眷顾”,20年来,他从故纸堆中先后淘出了十几篇长期湮没的张爱玲佚文,其中包括她1932年发表的短篇小说《不幸的她》,从而把张爱玲璀璨的文学生涯又提前了四年,解开了“张爱玲何时开始文学创作”这个“张学”难题。
因为他在“张学”领域的卓越探索,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主任王德威教授称他为“目前在海峡两岸三地(张爱玲)书目学上最重要的学者”。
2001年,陈子善在台湾出版了《说不尽的张爱玲》,以“为自己的‘张学’研究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然而几年下来,他对张爱玲的研究并没有停住,反添了新作,继而在2004年出版了稍做扩充的《说不尽的张爱玲》大陆版。
“张爱玲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他说,“我越来越认识到张爱玲史料研究的完备与否直接关系到对张爱玲的整体评价,也越来越体会到张爱玲其人其文确实是说不尽的。”
张爱玲的永恒魅力
60年后的今天,人们再读张爱玲,仿佛仍然带着最初的惊喜。她的作品为什么有那么大的魅力?
我个人认为,她的作品着眼于人性的复杂性。这个人性的复杂性,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复杂,不是那么简单地分为好坏、忠奸,这样的两分法是不可以概括人性的。而且她还写出了人在特定环境中,一种超乎常理的表现。
举个例子,《色·戒》中,按照常理,王佳芝要毫不犹豫地把易先生除掉,但是她在关键时刻的表现,大家都感到很意外。她是一个地下工作者,你说她缺乏经验也好,不够成熟、果断也好,毕竟她在这个问题上,几秒钟的犹豫,导致整盘皆输,把自己的命也搭上去了。为什么会有这样超乎常理的行为?就是因为她在这个时候,突然感觉到易先生是真的爱她的。这就展现了人性当中复杂的一面。
你看张爱玲的作品,仔细想,你不会觉得它不符合事实,你会觉得王佳芝这样的选择,出了个意外,又在情理之中。作家伟大的地方就在于把人性的复杂性发掘出来。
当下的“张迷”层出不穷,“张学”越发繁荣,张爱玲有什么吸引读者的秘密武器吗?
她的文字表达的功力、小说的构思、人物的形象、人物的性格、整个小说的精致,而且白话小说这样写法,以前没有人这样写,她实际上把新文学的发展推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张爱玲从传统当中吸取了更多的营养。当然有很多人都吸取前人的营养,都试图突破原有的新文学创作的框架,包括延安也有很多人写章回体小说,大家都在努力探索,但是张爱玲比较幸运,她的探索走得比较成功。
张爱玲的方式有什么特殊之处?
比如写大家庭,张爱玲不是唯一的,巴金也写过,但他写的大家庭和张爱玲写的完全不一样。我这里丝毫没有贬低巴金的意思,他们观察的角度、选择的视角完全不一样,时代也完全不同。巴金要解决的任务是怎么让青年人走出封建大家庭,和封建大家庭决裂。可是到了张爱玲这个时代,她认为这些任务她的前人已经完成了,她要另辟蹊径。
以她对曹七巧的塑造为例,显然她是不赞成性格扭曲的七巧的,但是她并不是站在这个人物前面丑化她,而是不动声色地把她的性格在小说当中自然而然地剥落出来。
现代人为什么这样钟情于张爱玲?
张爱玲太丰富了,每个人心目中的张爱玲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的情感体验、对生活的理解、对人生的理解放进去。
而且张爱玲的小说是都市小说,写的是都市。她自己曾经表示,她喜欢都市。原来她的读者很多都是都市市民,现在的都市生活进一步扩大,她的读者大部分都生活在都市里面,都市人对张爱玲的描写会感到熟悉。
此外,她的作品的写作手法都是很现代的。她对人物的内心塑造,对场景的设置,很多用的是电影的手法。那时候的很多作家,对电影这种新的艺术样式是不敏感的,但是张爱玲很敏感。李安选中《色·戒》拍电影,原因当然有很多,但其中有一个,这篇小说是很适合拍电影的。
张爱玲的作品有现代意义,但是这个现代意义不是和现代社会简单地对应起来。所谓现代意义就是她的小说能够帮助我们理解以前的那个时代,帮助我们理解曾经产生过的那些人。
当然,只有这个方面是不够的,她的作品还有审美的意义。你读她的小说,你就会感受到艺术的感染力,这是最重要的。她能写出这样的活灵活现的活生生的人物。在我看来,张爱玲的小说,哪怕其他的都不成功,她有一个《金锁记》,有一个《倾城之恋》,在现代文学史上已经站住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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