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张爱玲作品以公平公正
张爱玲在香港、台湾和内地都有一定的影响,三地对她的理解有所不同吗?
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小团圆》据说张爱玲写了很多年,其中写到与胡兰成的故事,读者都很期待,不知道是否有望付梓?
《小团圆》的手稿一直由台湾皇冠出版集团妥善保存着,因为张爱玲本人要求销毁,可能她自己不满意,或者认为不合适,所以台湾不予公布。如果不把它销毁,总有一天会和读者见面;假如把它销毁,那么你也不能过分地指责他们,因为他们是遵照张爱玲的遗愿去处理的。
你为什么要研究张爱玲?
我觉得以前对张爱玲很不公平、不公正,这样一个重要的作家应该好好地弄弄清楚,只不过出于这样一个目的。很多人以前不研究张爱玲,我来研究,无非这个而已。也许有一天我退出了,因为大家都在研究了,我就没有必要凑热闹了。
而且我们这里还有很多禁区没有突破,比如对她的小说《秧歌》、《赤地之恋》的研究。有人认为它是反共小说,这是不对的,这完全是在原有的那些观念里转圈圈,你没有好好地读,没有好好地分析。我们以前对张爱玲的认识是很肤浅的,受了传统的一些观念的影响。
您说张爱玲其人其文是说不尽的,怎么阐释这个“说不尽”呢?
张爱玲是可以不断地研究,一代一代的读者可以来讨论的,像莎士比亚说不尽,鲁迅说不尽,曹雪芹说不尽一样。
她是性饥渴,又是性冷淡
■文/ 黄佟佟
张爱玲真切地书写了现代人的情色观,这情色观以灰色作底子
张爱玲的小说里,真正描写性的地方不多,却以情色出名。
这本身就是一件意味深长的事,名篇《金锁记》、《沉香屑第一炉香》、《倾城之恋》、《红瑰与白玫瑰》,甚至写娘姨生活的《桂花蒸 阿小悲秋》,通篇都是挥之不去、迷乱的的荷尔蒙气息,她笔下的男女可以调情,可以精刮,可以猥琐,但不可以上床,一到关键处,张的用笔总是那样清洁俭省,而且已经省到如果不用心琢磨就根本无知无闻的地步,最典型的当然是《色·戒》,李安用三场雷霆万钧的床戏才说明的问题,张爱玲只淡淡交代了两句:“跟老易在一起那两次总是那么提心吊胆,要处处留神,哪还去问自己觉得怎样。”“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
张爱玲的笔下的性爱,像条肥大静幽的黑色泥鳅,静静伏在海底,你不用力摁住,根本就摸不到它的风,甚至连腥味也别想闻着,所以你不得不佩服李安,如果不是真的潜下心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抠,诸位怎么能领略那三十分钟的真刀实枪大干快干。
点到为止甚至略为回避,如果再仔细一点,也许,还能感觉得到轻微的厌恶,弗罗伊德在《创作与白日梦》中说“幻想的动力是未得满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就是一个愿望的履行。”而每一个女作家,对性的态度也多少说明了她潜意识当中对性的感觉,张爱玲的身世、经历以及感情认知,都是一种寡居者的心态,对爱当然有渴望,然而没有奢望去拥有,对性有渴望,却极度回避,因为它可能是危险的,不能影响个体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看,张爱玲是典型的现代人,她既是性饥渴又是性冷淡,既是恋物狂又是厌世者,她时性时不性,也时信时不信,真切地书写了现代人的情色观,这情色观是灰色的底子,上面写着孤独、迷茫、怀疑、隔绝、荒凉。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们两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为在幻想中已经发生无数次了。从前他们有过许多机会——适当的环境,适当的情调;他也想到过,她也顾虑到那种可能性。然而两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现在这忽然成了真的,两人都糊涂了。……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到身上来。
——《倾城之恋》里的范柳原与白流苏的初次交锋,这一段已经是张爱玲所有小说里对性最细致的描写了,正是现代人对恋爱的典型态度,渴望、动摇、计算,强烈的意淫心态,当然更有情欲的不可控制性。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
——《金琐记》里七巧最关键心理转折,具有强烈的现代女性风格,对性爱的渴望、细腻、心酸,男女关系中女性弱势态度,无把握,不确定性。
一个人学会了一样本领,总不舍得不用。
——《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王娇蕊对于自己作为性爱高手的自信和总结。她是太好的爱匠。很符合现代人的要求:既有自得,又有讨好的意味,在调情中的分寸感、技巧感。
他的无耻的快乐——怎么不是无耻的?他这女人,吃着旁人的饭,住着旁人的房子,姓着旁人的姓。可是振保的快乐更为快乐,因为觉得不应该。......其实也说不上喜欢,许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情感的一种满足。
——《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振保的偷情心态,触摸到男性的深层情色心理,现代人放纵、迷乱、无耻然而又深深孤独的一面。
出了情欲的圈子,她就成了别人脚底的泥。
——《连环套》里的霓喜,很多现代人的写照:在生存的、事业的挣扎中不如意,于是去爱情里找补。
哥儿达先生吃了早饭出去办公,临走的时候照例在房门口柔媚地叫唤一声:“再会呀,阿妈!”只要是个女人,他都要使她们死心塌地喜欢他。
——《桂花蒸 阿小悲秋》阿小对男性一针见血的判断,也是很多现代男性的写照,他们在生活里不断地放电,不断地调情,不断地追求感官的刺激,但却是典型的爱无能。
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
——《色·戒》里对女性性心理最直白的表述。
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是紫粲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
——《沉香宵第一炉香》里薇龙在婚姻成功后最深切的心理感受,正是最典型的现代人心态,在一片繁华中人的渺小,心中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和无边的绝望。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半生缘》里的感慨,是半个世纪里中年人对于爱情最经典的隐痛。
在张爱玲的小说里,性无处不在,但绝对面字简句净,如果说对性的回避,说明了张爱玲性爱观有着避世的一面,那么张爱玲的乳房情结,则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她总是不断地强调乳房在性爱中的作用,比如:“一只肘弯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满的南半球外缘。这是他的惯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麻上来。”“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跟前晃。”、“孟烟鹂细高身量,一直线下去,仅在有无间的一点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
张爱玲对乳房异常的关注,一种较为普通的解答是张爱玲对女性的依恋与向往,在她对整体男性的失望、忽视的基础上,另一种分析则是她个人的心态,弗洛伊德认为:情结是一种心理动作本可以成为意识但被压抑为潜意识,而归于潜意识系统,同类被压抑的成分的集合体便是情结。
对某一事务的情结,通常来说对行为主体来说要不就是自得要不就是缺失,从实际情况来分析,缺失的可能性比较大,张的身材单薄,也许造就了她对乳房的迷信,就像长得不漂亮的女人永远以为长得漂亮才是获得幸福的要素,长得肥胖的人永远认为苗条才会得到男人的青睐。这恰恰也是现代女人性心理最荒谬的一面。
张爱玲在她的整个档案被战火烧尽后说:“那一类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罢?……我应当有数。”对于整个世界、整个人生,张爱玲都是持着游离、冷静的态度,当然也包括性。在这极能观察人性的私密地点,张爱玲惜字若金,因为它的广大,也因为它的强悍,更因为它的渺小、它的卑微。
王力宏则说,在电影里,梁韩伟是色,我就是戒,我理解是人之大俗,能终结情色的最强有力的方式,唯有死亡。
被符号化的张爱玲
■本刊记者/李梓
与现代小资刻意以一切消费符号营造的审美不同,
张爱玲擅长在冗长乏味的生活里找到乐趣和美。
张爱玲渐渐成为一个符号,
你无需阅读其作品也可能成为一个张迷
张爱玲去世前后,她的传记一下就出了四五本,内地从张爱玲研究的空白区域突然变成了大热区。早期学者们所谈的多数是关于她的生平与文学性,而随着90年代张氏电影的走红,小资盛行,对其审美与物质印象的解析越来越多,到最近几年,新出的张爱玲的书逐步变成了“画传”。
比如曾于1992年在内地较早推出张爱玲传记的王一心,著作叫做《惊世才女张爱玲》,在十多年年后再推张爱玲时,便由“才”转向“艺”,于2007年1月出版新作一本,封面深红锦绣,取名《深艳——艺术的张爱玲》。此外,更多的封面上有张爱玲三字的作品,实际上仅仅是张氏电影的美学剪辑,或者对其“后现代解读”,渐渐出现了“张氏颓废”一说,张爱玲渐渐成为一个符号,你无需阅读其作品也可能成为一个张迷。
张爱玲生于名门之家,但生活从青少年时便飘摇而没落,在她的文中曾经记录少女时代穿继母所给旧衣的不愉快记录:“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因为后母赠衣造成一种特殊的心理,以至于后来一度clothes-crazy(衣服狂)。” 今天的购物狂人,在看到张爱玲的这些文字,立刻由心里产生惺惺相惜的感觉,哪里还能意识到那是在七八十年前的生活。今天人们说张爱玲是“后现代”或者超前,往往就是从这些生活细节中得出的结论。
衣装只是其中的一个元素,它深刻地反映了张爱玲对于生活中的美的狂热与性格的叛逆,而于困境中对美的雕琢,不仅充斥于她的生活,更充斥于她的作品,使其著作不总有一种不忍离弃的魅力。实际上,张爱玲一生可谓飘零颠簸,少年时代离家后,生活便不稳定,后来到台北、香港、美国,所经历的大致如白先勇《台北人》所描画般,称为没落贵族也许是最适合的。有一段记载,说张爱玲在找到夫婿赖雅后,亲友向其母祝贺张爱玲终于找到稳定饭票,张母说:“哪里,我们家非但没有嫁出去一个女儿,又增添了一穷女婿。” 原来,张母已经听说赖雅不善理财。往后在美国和香港,张爱玲所经历多不如意,生活困窘而多病,其文学作品中频频出现回顾昔日的元素,这种怀旧与潜藏的颓废颜色,被暧昧大师王家卫演绎得淋漓尽致。
与现代小资刻意以一切消费符号营造的审美不同,张爱玲擅长在冗长乏味的生活里找到乐趣和美,这原本便是她的性格,便是搬到作品中,也只是信手拈来。这些元素形成了一个独特现象,许多人并不喜欢她所营造的压抑心理氛围与变态的主人公,但却又不得不因为其细节魅力而继续阅读下去。这种力量的存在,以至于每位张氏研究者都不得不辟出一些章节,单独解析她的这些琐碎层次,或者用一两个词汇来解析张氏美学,这其中最常用的便是“华丽的苍凉”,林奕华在改编《半生缘》,舞台风格便是这5个字。
“她自有一套文化批判的眼光,其对人性批评的力度,是她创作最重要的价值。而经过商业化过滤包装的张爱玲,则更多地表现了其世俗化、欲望化、商业化的一面,迎合了世俗的小市民的某些消极颓唐的心理。”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温儒敏对这一股热潮猛泼冷水。在他看来,今天的张爱玲虽然大热,但人们对于张爱玲的理解却转向肤浅片面。
在成为一个符号式人物之后,人们只需要断章取义地获得自己所需要的东西,而原本的张爱玲是什么样或许已经不重要。与其他的那些远去的作家非常不同的是,张爱玲成功地拥抱了我们今天的生活。以张爱玲的名义,人们掀起了对40年代生活时尚的怀旧热潮,张氏成为我们追求更细致的生活,更多的旗袍,更疯狂购物的原因,成为时尚的源泉和八卦的话题。因此,当其他人远去的时候,张爱玲依然活生生地引领这个时代的风潮。
今天,在中国大量存在着模仿张氏写作的女作家群体,在她们的小说里,一如张氏的琐碎细节,对场景的刻画细微、犹如电影剧场的布局描写与心理的呼应等,但可惜成功者无几,而成功者也纷纷宣告并非模仿张爱玲。
那位写了3本张爱玲的书的王一心教授为此指出一条道路:“假如他们先不急于从张氏笔法语气、遣词用句上照葫芦画瓢,而是沿着张爱玲成长的脚印一步步走,学张爱玲当年之所学,会张爱玲之所会,比如画也能勾几笔,琴也能弹几曲;再由张爱玲的情趣入手,细心体会她的趣味,爱她之所爱,懂她之所懂;继而熟悉她的习惯,感受她的情调,比如微风中的藤椅上也去摇摇,西式点心店里也去坐坐,在家里也试着用精致的碟盏像调养八哥一样对待自己;接着尝试用她的眼光打量远近事物,洞悉她举一反三的手法,最终获得她的悟性……如此潜心研习,或许有修成正果的一天。”
用心虽好,奈何人生际遇皆偶然,如此下一番苦功,出来的必定是一个正宗张氏小资,而距离一个成功的作家本身依然很远。(来源:新世纪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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