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黎明：“电影的七层纱”之李安和他的电影

　　比较《色戒》和《太阳照常升起》

    提问：我想说一下个人比较八卦的问题，我想把《色戒》和《太阳照常升起》对比起来说，这两部影片都在威尼斯参评，《色戒》得了金狮奖。

这两部影片我个人更喜欢《太阳》这部影片，它们两个的电影不是一个层次的，《太阳》要高一些。我个人来讲，《色戒》这部影片是非常常规，虽然台词很精细，摄影各方面特别好，但是非常常规，作为一个普通的好电影需要的它都有了。《太阳》是你看了之后觉得特别激动特别来劲，就会觉得《太阳》是才华喷溢出来的作品。是不是因为评委会看不懂《太阳》。

　　周黎明：你说的话只有一句话我不同意，其它的我都同意。《色戒》和《太阳》都是很高超的，风格不一样，无法打分。水平没有差那么远，可以说《色戒》略高一点或者《太阳》略高一点，在自己的风格里面水平都是很高，让我两部相比的话我无法比，尤其比出一个高下来我比不出来。

　　我觉得《太阳》更像是获金狮奖的影片，欧洲奖通常比较偏爱有点个性色彩的，它一般情况下不会选，叙事方面《色戒》很中规中矩，《色戒》的细节像红楼梦一样，粗粗看觉得是两个人在聊天，但是仔细看可以解读出很多东西来，这是李安一向擅长的东西也是中华文化积淀出来的东西。《太阳》是一个完全全新的东西，它的总体风格跟大卫林奇的《墨可蓝道》比较相似，你看到《太阳》的时候真是眼前一亮，《太阳》的好和不好跟它的故事能不能解读是不成正比的，你可以不完全看懂那个故事但是依然可以欣赏。《太阳》的编剧是不应该得任何奖的，我看了那个剧本，我完全想象不出来拍出来是什么样的电影，这个完全是姜文的电影，完全是导演的电影。反过来，王蕙玲应该在《色戒》的功劳里面不说占一半至少有三分之一，她的本子写得很细腻很细腻，李安导演得也很好。你刚才说的我很同意，叙事手法讲《色戒》比较常规，《太阳》比前面姜文前面的两部作品更显示他的天才，他是疯狂的天才，在世界最疯狂的天才是奥松威尔孜，但是最后没人找奥松威尔孜拍了，他没有自我约束的能力，我觉得姜文也是面临这个问题，如果他一点点自我约束没有的话，到头来没有人敢给他投钱，但是他绝对是一个天才。后面的三部分不用看，前面第一部分我看得眼花缭乱，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电影，而且是真的很好看。有些地方看不懂，但是回去会想，《色戒》也是这样，好的电影看完之后回家会想，有一种爆米花电影，看的时候很过瘾，但是回到家之后就忘掉了。

　　提问：我还没有看过《色戒》，听你讲我觉得这个片子是非常东方式的影片。在比较出名的导演来说，每个片子基本上都会带上他的烙印，我想起我一个同学对导演的评论。他是这样讲的，他觉得斯皮尔伯格像一个武士，张艺谋像一个农民，冯小刚像一个市侩，李安像一个艺术家。我想借这个话听听周老师对一些比较著名的导演做一个横向的比较，不局限于刚才说的几位导演。

　　周黎明：以前有人问过我，我说了以后他们不敢相信，我个人心目当中中国三大导演如果排名的话，我觉得任何排名都是相对的，因为排名这种东西只是好玩而已。我心目当中的三大中国导演是费穆、张艺谋跟李安，这是五年前的排名，当时李安是在闯好莱坞的华人影人里面不是成就最高的，那时候是30年代到60年代的摄影师黄中沾，他得了十次奥斯卡提名，得了两次奖，我现在应该倒过来，应该李安是成就最高的。我没有跟风去骂张艺谋的话，我觉得张艺谋的电影其实是有内涵的，只不过他被别的东西淹没了，比如他的布景太庞大了，他其实很多影片《英雄》到《十面埋伏》到《黄金甲》其实都有政治内涵在里面，只不过政治内涵全部被华丽的装璜给掩盖了。费穆身上也有跟李安相似的一些特点，比如他也是跨文化的，他对西方文化了如指掌，研究得非常透，同时对中国文化的继承也做得非常好。因为他所处的时代，那个时代受到很多限制，他的《小城之春》他是玩玩拍出来的，电影公司中间有空档没什么钱，属于这么拍出来的，当然不会有《色戒》这么庞大的制作队伍，但是好的地方都是细节，两个人聊天的时候一些小动作，一些小的道具全是在那个地方出彩。张艺谋有点不一样，如果把中国文化分成南派北派的话，张艺谋显然是属于北派的，他有一些豪气。我一看到类似秦皇宫的话我联想到张艺谋，但是看到江南的情景就觉得很李安的东西。

　　李安到《色戒》为止，我一直觉得他跨文化的东西做得最好，不光在影人里面，在所有的文化里面他都是前三名的。《色戒》出来之后西方人不理解，恰恰《色戒》的题材其实是没有隔阂的，革命党色诱坏人这样的故事很多很多，《色戒》里面其实有一个暗喻，王佳芝那个人很喜欢去电影院看电影，她看到有一部电影是嘉力格兰特演的，另外一部电影是英格丽褒曼演的，她进到电影院的时候有一个希区柯克的电影海报，把这三个联在一起，他们在一起拍过一个影片叫《美人计》，那个《美人计》的情节就跟《色戒》是同一个套路的。这个东西一般中国人看不出来，但是西方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里暗藏着一个典故。但是很多东西只有我们看得出来，西方人看不出来。居然连《饮食男女》，《饮食男女》对于外国人来说很难欣赏，因为人物很多，外国人心目当中不是天天看东方人的，他们弄不清楚，很多美国人连中国人跟日本人、韩国人分不清楚，所以他把人物塑造得那么好，故事又很丰富，每个人物都是有自己的个性，要把故事不光看完，而且看得津津乐道。我觉得他都能做到，这回居然阴沟里翻船了。

　　冯小刚其实有他自己的特长，冯小刚是最高等的工匠，看完《夜宴》之后作为一个战品是一流的，但是作为艺术品是三流的。艺术品是出自内心有所感再发泄出来表达出来，也许表达能力不强这个艺术品也不成功。倒过来工匠的东西总是达到一个水准，他讲故事什么都在模仿张艺谋，模仿的居然听说很多外国人看错了，觉得这是张艺谋的新片。他的模仿能力很强，从模仿的作品来看并不差，但是大家总觉得这个电影有点不对，因为它没有实感，你感觉里面有点空了，他的长处跟短处全在这里。他在讲故事方面很强，讲故事其实是工匠的东西，你把基本功练好，通过影像讲故事，但是要传递什么信息什么主题，这个要看自己的个人修养了。

　　提问：李安把东西方结合得比较好，王家卫做得也很好，不知道周老师怎么看？

　　周黎明：王家卫的长处和短处都很明显，有很强的艺术感觉，他在艺术感觉方面有点像姜文，抓住梦当中的一个场景发挥得淋漓尽致，非常好看，但是也是缺少自我的约束。一个故事出来，经常像《2046》不知所云，但是他自己很陶醉。我觉得他如果再能吸收一点点比如说冯小刚的东西，而冯小刚再有一点点王家卫的东西，可能两个人都会上一个更高的台阶。但是我觉得从艺术来讲，王家卫是艺术，但是他的艺术又不一定每部都是《花样年华》的水准。

　　提问：我不太清楚周老师刚才说的自我约束到底是指什么样的一个概念？我对电影并不是很了解，我是学新闻学的，可能对自我意识更了解一些。我不太清楚您说的自我约束是什么，让别人更能清楚他的想法还是说他的故事本身因为常规……

　　周黎明：不一定是。我觉得这个跟艺术的本质有关，在我理解里面艺术有两个作用，一个是自我表达，一个是交流。从自我表达的角度讲，你不需要考虑这些形式之类的东西，你只要表达出来是你自己过瘾就行了。那么从这个角度讲，画家、诗人就是最纯粹的，因为有些诗人最著名的比如美国历史上两大诗人之一女诗人，她生前没有想到去发表，就在碎纸片上发表，过瘾就行了，死后别人想着去发表。但是讲到沟通的时候，要有第二个人出现，读者要出现，那个时候要想到这个读者怎么看，那你里面会涉及到很多比如符号的东西，比如我说一个玫瑰的时候是什么意思，跟你看到玫瑰的时候理解什么意思，这当中就要考虑有没有误传的东西。大家觉得玫瑰是象征爱情的，我偏偏把玫瑰当成憎恨的，但是没有进行任何告知，把玫瑰进行愤怒的符号写下来，希望你把我这句诗歌或者画理解成愤怒，显然做不到。除非你事先告诉他，否则你看到玫瑰觉得是爱情和美好。不可能百分之百自由，只要想着沟通不可能百分之百自由，肯定要受到约束，这个约束可能跟你的文化氛围有关。多文化氛围里面有一些约定俗成的东西，符号、文字都可以，如果自我表达可以不用自己的语言，可以中间自己编一些，我觉得这个字就写成一个错别字最过瘾了，最能表达自己就行了。电影的东西通常更重自我表达跟沟通兼顾的，因为电影拍出来是你自己看没关系，爱怎么拍就怎么拍没关系。但是又要强调自己的艺术同时又希望卖一个好的票房，卖好的票房表示有很多人来看，有很多人能够跟你沟通，这个时候需要自我约束，你要遵循一定的规范。但是这个遵循不是说亦步亦趋不是说不能突破，在好莱坞也是鼓励你突破，但是鼓励你是在有范围有限的突破，你把现成的一些套路做一个小小的调整一个进步，你拍的一个动作片跟以前的一模一样人家觉得没有新意，如果拍得跟完全不一样大家理解不了，可能要取一个中间值，怎么做到既有个人特色同时让更多的至少目标观众能看得懂。

　　有了沟通的基础，有了了解才能有共鸣，如果电影用的意象全部是大家看不懂的，这跟《太阳》看不懂不是同一个概念，完全不知所云，最后希望人家能共鸣能够达到一种心灵的升华那就完全不可能，那是更高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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