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保平的愤怒与光荣
■本刊记者/余楠
一部名为《光荣的愤怒》的电影,历经十一年零二十五天的漫长之路, 终于走上了大银幕
十一年零二十五天——这是电影《光荣的愤怒》从小说问世到走上大银幕所用的全部时间!
浙江作家阙迪伟在1996年9月完成了小说《乡村行动》。
直到2001年,曹保平初步完成了剧本的改编。为了使故事顺利通过审查,曹保平让主人公村支书叶光荣为这场发生在当代中国乡村的村民“暴动”承担了主要责任,电影的名字因此叫做《光荣的愤怒》。尽管小心回避了能够想到的所有审查障碍,这个前所未有的题材还是没有通过审查。人生之道,无非得失进退。新片拍摄未果的曹保平喜从天降,两年前由他担任编剧的电影《冲天飞豹》获得了1999~2001年度“五个一”工程奖。接下来两年中,曹保平连续执导了两部电视剧《太阳背面》、《你看到了生命的颜色吗》。两部电视剧合在一起一共50集,曹保平既是导演,也参与剧本创作,同时还身兼制片人。
又过了三年,2004年10月,电影局领导再次邀请曹保平谈话,在那次谈话中,他被意外告知:电影《光荣的愤怒》的剧本通过了审查,可以拍摄。与此同时,曹保平迅速同《乡村行动》的作者阙迪伟签约,买断小说电影改编版权。两个月后,曹保平带着自己的剧组远赴云南,来到了西南“烟溪盐都”——千年古镇楚雄彝族自治州黑井镇。后来电影里的那个村子就叫黑井村。曹保平让来自北京和云南的演员住在一起,让演员不许讲普通话,穿起村民的衣服,直到他们走在大街上泯然众人。
《光荣的愤怒》的海报上写着七个大字:一个人的愤怒!电影讲述的是黑井村刚上任的支书叶光荣不满恶霸村长熊老三兄弟四个一手遮天、为祸乡里,不惜威逼利诱,劝通村民在一次夜里发起“暴动”,私闯村长熊老三家搜集证据。魔高一尺的熊老三早有防范,幸亏道高一丈的镇委书记和县公安局警察及时出现,最终将熊家四兄弟绳之以法。
“其实这部电影的故事很简单,情节单纯,推进直接,虽然非常紧张”,曹保平说,“但这只是表层,并不是我想要讲的东西。我感兴趣的是一种状态。一种渺小的个体在强势压迫下挣扎时,所呈现出来的那种狡黠、犹疑、张皇、乃至悲壮的状态。这种状态非常地生动,我喜欢,因为它有质感、真实!”
在曹保平的导演阐述里,他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压迫与被压迫这是人类存在不可避免的一部分,一如爱与被爱的必然存在一样,只不过在不同人群、不同环境下,它呈现的质量有所不同而已。《光荣的愤怒》表现了一群很渺小的人,但压迫与被压迫的方式并不渺小。——这就是我们拍摄这部电影的动力!
电影《光荣的愤怒》公映的时间是2007年10月12日,曹保平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大银幕上导演的位置。——他为这一天,整整准备了二十二年。1985年,已经在家乡山西大同参加了一年工作的曹保平考进了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和他一起入学的还有王小帅、路学长、娄烨、管虎、张元,这些人在后来的日子里都因为自己的电影获得了集体命名:第六代。这是一个让关心中国电影的人们不知该如何评价的创作群体:这群年轻人创作力旺盛并且多产,他们的作品在国际上获奖无数,但在国内却鲜有市场和好评,甚至绝大多数影片从来都没有同国内观众见面。在DVD时代来临之后,第六代导演的部分作品才得以面世。
曹保平没有选择同班同学的“地下电影”之路,但他延续了八五班学生作品深受奖项青睐的传奇。《光荣的愤怒》在今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亚洲新人评委会特别奖,在刚刚结束的大学生电影节上获得最受大学生欢迎影片奖。
日前,曹保平正在紧张投入新片《李米的遭遇》的后期制作,华谊兄弟公司投资1200万,旗下艺人周迅、张涵予、邓超、王宝强加盟该片,共同演绎了这个在曹保平心底酝酿多年的都市情感故事。
《李米的遭遇》之后,曹保平已经在构思新的故事。
曹保平:
小心翼翼,并荒诞着
■本刊记者/余楠
“我希望自己能够很小心、很准确地去控制和把握分寸”,荒诞之中透着黑色的分寸
《光荣的愤怒》改编自一部小说,最初打动你的是什么?
就是一个小人物在极端的压力下,在求生的挣扎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犹疑、委琐、慌张的状态,特别吸引我。
片子的结尾在观众中引起的争议比较大,这种处理算不算一种妥协?
如果单看结果,的确这个最终胜利的取得不是叶光荣率领的村民,而是镇党委书记和他带领的警察,这免不了让人说有一些妥协。黑井村那样一个客观现状,决定了那样一群自发的鲁莽村民不可能取得彻底胜利。其实当时该用什么样的方式结尾,我也很头痛,当时还想了别的方式,我们想过最后叶光荣看到“暴动”失败,一边不停抽自己大嘴巴一边说,喝大了嘛,喝大了嘛,那是完全另外的一种结果。现在这个结尾,从我个人来说,是一个满意的结果。看到结尾,观众会对黑井村的未来隐隐有些担忧,叶光荣究竟是什么动机,张小俊到底是不是跟熊家一个鼻孔出气,大家会对这个新班子和黑井村的未来充满了疑问。
为什么在片中出现了字幕推进剧情的处理?
如果完全不出这些字幕,可能片子的指向性没有这么明确。有些观众对这些字幕感到不舒服,我回头看也有别扭的地方,这些字幕把我的态度和立场带出来了,好像我是一个智者。原本我希望是用一种很平稳的视角,平视这些剧中人物,同他们一起同呼吸同命运。叶光荣和村民一起,在做一件一般观众看来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我不希望站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俯视这些小人物,所以在拍摄的时候大量使用了主观镜头跟肩扛的摄影,达到一种纪实的效果。
这部电影荒诞之中透着黑色,这种气质是你所追求的吗?
算是吧。我希望自己能够很小心、很准确地去控制和把握住这种分寸。这种黑色它不会影响影片在节奏上的凌厉感,但在某种程度上,却可以消解由于镜头的强迫所带给观众的烦躁或不适,所以这部影片在情节乃至细节的构成上,我们始终在寻找那种黑色的味道。要想做到这一点,最重要的,就是切进去,与你的人物一起呼吸,而不是用某种哪怕是最隐藏的方式去评判和观察。
有观众觉得这片子的剪辑让人喘不过气。
节奏是一部影片的筋络。我希望《光荣的愤怒》最终的风格会非常凌厉,我们无论在镜头上还是剪辑上都追求那种直接的糙粝感,所以我们放弃了那种刻意的精致。我们的剪辑节奏非常快,很紧凑,开头一场戏,狗卵骂街的镜头本来是一个长镜头,我在后期看的时候越看越觉得不是那种感觉,就剪成了现在你看到的效果。剪辑是以摄影的素材为基础,拍摄的时候,我们采取了大量的手提摄影,以便得到逼近的画面,后期的剪辑方式我的要求是干净、洗练、克制,以及刻不容缓的叙事。可能有的观众觉得片子缺乏留白,步步紧逼,主观上讲,在这部影片里我不希望给观众喘息的机会,我希望营造出一种压迫感,我想透过这种压迫感让观众去体味那种被压迫的感觉,而这是传达这部影片思想的最好方式。
片中呈现中国农村当下的质感非常饱满,这些演员的表演功不可没,他们应该是职业演员为主对吧?
对,主要演员都是职业演员,叶光荣的扮演者吴刚是北京人艺的老演员,熊老三是云南省话剧团的话剧演员王砚辉。熊老四身边的那几个小混混,就是我们拍片的那个村子里的几个小混混,我们一拍戏他们就过来了,后来就让他们演自己。我们的演员主要来自北京和云南,当时进组以后,他们在云南禄丰体验生活,就是剧中方言的那块地方,我当时在昆明,听说他们演员北京的住一屋云南的住一屋,我马上就打电话给他们,要求必须一个北京的和一个云南的住一起,必须这样,学习当地的方言。我们演员的服装都是直接从村民身上剥下来的,到后来,我们的演员穿着这些衣服走在街上,完全跟村民一个样,没有人能认出来。
这个题材和故事本身都非常大胆,影片审查过程中修改大吗?
有一些修改,但都是我能接受的。开始熊老四“强奸”大旺老婆那场戏,我们本来拍了一个长镜头,后来剪了很多。熊老四和秀凤的戏也删成了现在的样子。还有一些暴力的镜头,血腥气重了点,也做了一些删减和修改,主要就是性和暴力吧。目前你看到的片子跟我内心的故事还是比较接近,从魂上来,没有修改。我要表现的东西都出来了。一个小成本电影,做到现在这个样子,我本人已经比较满意了。
小成本电影近两年带动了国产电影的产量和口碑,你怎么看?
单看产量,我们现在每年有200多部电影,但是这里面真正进入院线的只有那么几十部,绝大多数的是投资在100万左右的电视电影。这些拍摄低成本电影的影视投资公司只有少数以投资电影为主,大部分还是拍摄电视剧为主。实际上,100万对于拍摄一部品质有保证的电影来说捉襟见肘,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的新片《李米的遭遇》,光摄影设备就花了100多万。我们的电影里,有一大部分不是为院线拍摄,因为电影频道的存在,能够消化一部分,电影频道的收购价格能够使这些小成本的投资回收成本,因此电视电影的生产能够得以循环继续。这几百部电影里,有相当多一部分进入不了观众的视野,只是单纯在积累数量。
在你看来,国产电影工业健全的关键是不是一大批品质有保证的小成本电影成为市场主体?
严格说来,应该是中等成本,投资在500万至600万左右的电影成为主体,它们能够形成非常完善的产业链。500万能够制作一部非常优秀的电影,在剧本和故事有保证的前提下,300万是制作一部电影的基本投资,如果再有200万用来作影片的宣传发行,这部电影不会成绩太差。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大多数投资人不愿意冒这个险,因为他们看不到这个前景,所以100万左右的小成本扎堆开机。中等成本影片最有可能出作品和新人,它们能够保证我们的电影生产良性循环,你看好莱坞每年也是投资2000万左右的中等成本影片为主体。
你是八五班的一员,你为什么没有选择像你的很多同学一样拍摄地下电影?
从我内心来说,电影一定要好看,我要拍就拍好看的电影。我不喜欢那种太局限于个人生命体验的表达。我喜欢的导演和电影很杂,阿尔莫多瓦、科恩兄弟、侯孝贤、塔尔科夫斯基,都是我喜欢的导演,他们的风格完全不一样。我看我的一些同学拍的电影,就是那些地下电影,我对电影的理解不是那样。我有自己的故事想拍,环境和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我可以去拍电视剧,或者写剧本,我一样可以生活得很好,条件成熟了,我可以拍我想拍的东西。我庆幸我从一开始没有走上那条路,我理解我的那些同学,他们拍摄的电影在国际上获奖,这使得他们的职业生涯可以继续,所以他们选择了这条路。我们现在有很多原本应该由年轻人来做的事情,却由张艺谋、陈凯歌甚至更早一些的导演,像黄健中这些第四代导演在做。新老交替是客观规律,年轻的电影人还是要承担起对民族电影的责任。
拍摄完《光荣的愤怒》之后,你的制作环境是不是完全不一样,改善了很多?
新片的投资的确比较大,1000多万吧。投资的增加也有故事的原因,《李米的遭遇》这个剧本我写得比《光荣的愤怒》早,因为发生在城市,很多摄影的调度需要大投资支撑,所以就先放下了。我们专门做了一辆拍摄车,开着车在昆明街头满街跑。那是一个充满了惊悚气质的片子,我们的演员,周迅、王宝强、邓超都很喜欢这个故事,拍完片子到现在都出不来。我的监制陈国富说,他已经完全不把这个片子当商业片做了,我想那会是一部跟《光荣的愤怒》完全不一样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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