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田晓菲、宇文所安
很多文学史只是重复前人
36岁的田晓菲和61岁的宇文所安,是一对富有传奇色彩的夫妻。这种光环一方面来自于他们各自在学术上的建树,另一方面来自他们彼此的默契与合作。
文/杜衡 图/高剑平
田晓菲,5岁习古诗、10岁出版诗集、14岁直升北京大学。正如田晓菲自己所言,“不是每个少年成名者都可以幸存”,但她不仅幸存,还继续着让人惊诧的旅程。20岁开始攻读哈佛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学位,35岁成为哈佛大学东亚系正教授—田晓菲36年的生命历程,大半可以用“破格”来概括。
宇文所安,英文名叫斯蒂芬•欧文(Stephen Owen),14岁在图书馆偶遇中国古典诗歌,便恋爱一般爱上了它们,至今依然。26岁,他拿下耶鲁大学博士学位,31岁发表石破天惊的研究性著作《初唐诗》,此后的《盛唐诗》、《追忆》、《迷楼》等本本掷地有声。在他面前,德国汉学家顾彬难得地自谦:“他的新思想特别多,他会开拓一个新的方向……他是真正的汉学家,他在天上,我在地上。”11月2日至7日,田晓菲与宇文所安夫妇应华东师范大学和复旦大学之邀,举行三场公开讲座。在蜂拥而至的人群中,总有人提及田晓菲少年天才,也总有人向宇文所安讨教学术观点。在两人面前,递上来要求签名的书堆得一样高。
他们很不同。田晓菲的研究侧重南朝,宇文所安以唐代诗歌研究闻名;田晓菲热情洋溢,总是爽朗地笑着;而宇文所安看上去敏感纤细,似乎总在沉思,冷不丁才爆出几声憨憨的笑。
但这两个同一天出生的人,“分享着对工作、对生活、对诗歌的激情”。在几乎每一本书中,他们互唤“知音”,互致“感谢”。席间,田晓菲为宇文所安翻译,宇文所安客气地说“谢谢”,田晓菲回道“不客气”。在他们看来,夫妻关系是最微妙的,但“互相爱,互相尊重”,则是此中的菁华妙义。
B=《外滩画报》
T=田晓菲
O=宇文所安
我们平时总在交谈
B:你们的名字,“所安”出自《论语》,“秋水”(田晓菲笔名宇文秋水)源自《庄子》。你们在个人的学术兴趣上有什么不同吗?
T:我和宇文所安的学术兴趣都很广泛。我最近写的两本书,《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烽火与流星:梁代的文学与文化》都是关于南北朝时期的。但实际上我对后代,包括宋、元、晚明文学一直到现代文学都很有兴趣,现在做的研究也涉及这些时期。宇文所安的兴趣也很广泛,他虽然写过一系列关于唐诗的著作,但他最近写了一部《汉魏诗的生成》,将在三联书店的“宇文所安作品系列”中出版。至于名字的来源,完全是偶然的。有时候人们一想到中国文化,就是儒家文化、道家文化,分得清清楚楚。这太简单化了,其实两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二元关系。
B:当你们观念不同时,如何处理?
T:我们平时总是在交谈,交谈得非常非常多。当意见不同时,仍是对谈嘛。对我们来说,很难分清学术对谈和生活对谈。因为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对周围人与事的看法、对世界的看法、对学术的看法,总是一同谈论的。有时候我们在外面吃饭,吃饭的时候都在谈论学术。我们常常注意到,某些青年夫妻或男女朋友吃饭,什么都不说,一个人在看报纸,另一个人在吃饭。但我们从来不会这样。
B:你们平常交谈的语言,是否百分之九十都是英语?
T:不是。我们把英语和汉语混着说。平时,可能他说英语多一些,但他听汉语没有问题。他说英语时,也会夹杂很多汉语。
知道我们现在在哪
B:你们从古典文化中收获的最大益处是什么?
T&O:知道我们从哪里来,现在在哪。
B:当我们阅读文学作品时,难免会受到以往文学史评价的影响。如何真正地理解作品本身?
O:前代文学史已成为我们欣赏文学作品的方式,内化于我们的阅读方式之中。我们无法真正把它完全忘记。所以我们要注意两点:避免重复前人所写的文学史。很多文学史总是一遍遍地重复前人的观点,与以前的文学史没什么两样。这是我们面临的挑战和危险之一,我们应该克服。
(作为读者)应该产生一种自觉的意识,检视自己的阅读方式和阅读观点,自觉到这些方式和观点不是自然而然的,而是受到前人的文学史的影响。一旦产生这种自觉,对你自己的阅读方式会有新的影响、新的冲击。
B:阅读诗歌常常是用想象和情感重构文学空间。有没有哪些作品,它们达到的技巧和情感高度是不太统一的?
T:两者不能截然分开。“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但写诗是文字的艺术,如果情感不能用文字表达出来,即使一个人再热情洋溢,写来也让人觉得平淡。有不同类型的诗,你对它的期待也不一样。有一类诗很少有人喜欢,但我挺喜欢的,叫“宫宴诗”。读这些诗的时候,我的期待很不一样,我不是要在诗歌中寻找热情洋溢的情感,我喜欢看到的是作者如何展示他们的技巧,在一个合适的时候说合适的话,且说得很漂亮,这本身也是一种乐趣。我喜欢各种各样不同的诗。
在生命成长过程中不断变化
B:在《初唐诗》和《盛唐诗》前言中,宇文所安先生说,“如果能够重写,它们会很不一样”。会在哪些方面有所改变?你早年喜欢的诗人、诗作与现在有何不同?
O:没有预先规定的模式,重新阅读那些诗歌文本,在阅读的过程中,必然和以前有所改变,因为一个人在生命成长过程中是不断变化的。我仍然喜欢以前喜欢的诗人,但我在他们身上发现不同的东西。
B:《晚唐诗》目前是否在翻译中,即将出版中文版?《中唐文学文化论集》的创作选择了一种新的写作方式,《晚唐诗》将以何种方式写作?
O:是的,而且仍将在北京三联书店出版。
我总在试验一种写文学史的新方式,尤其《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严格说来不是文学史,而是一系列学术散文。有一种文学史,总是遵循时间顺序,将一个一个文学史上的著名大家按顺序排列。中唐时期文化发生了很大改变,诗的写作与传奇和散文写作联系在一起。我觉得可以把不同的文学样式放在一起观察,研究当时的文化和文学的语境。并且《中唐文学文化论集》就是这种尝试的结果。
将要出版的《晚唐诗》又换了一种不同的模式。在《晚唐诗》中,我对文本如何保存下来和如何在当时流传更加注意,对诗及其在当代的流传之间的关系更加注意,还有当时的诗歌与盛唐诗歌之间的关系、与元代诗歌之间的关系等。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是因为这一阶段留下的材料比以往更加多样化,我们手里的材料性质决定我们对材料的处理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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