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明
我幸运,我得到高老的题词
从1984年10月至今,整整23年,我始终完好珍藏着我国著名科学家、科普作家、教育家、也是人类历史上一位伟大的残疾人、誉满天下的高士其老为我写的题词。内文如下:
“诗人有灵感灵感是思想的产物也是大脑皮层的产物大脑皮层有数不清的细胞每一种细胞都代表一种感觉一种思想一种行为所以我说脑愈用愈灵记忆力也愈好知识要消化满腔热血要流通呼吸要深眼睛要看得远些要注视着未来耳要听四方鼻子嗅觉要灵口齿要清双手要创造明天的幸福生活脚印要踏遍全世界这就是我对人生的意见。
”
高老写这段题词时,正住在北京医院。
1984年10月下旬,我代表《家庭》杂志全体同仁专程赴京,参加中国科普创作协会在人民大会堂为高士其举行的庆祝他从事科普和文学创作50周年及他的80华诞活动。到京稍事整顿后,就想奔向他的病房。但不行,此时他应还在午休。抑制着渴望之际,脑海便浮现过往与他接触的情景……
我与高老初识是在1982年夏,我所任职的《广东妇女》杂志,受广东改革开放热浪波涌的鼓舞,在广东省妇联领导下,我们刊物同仁一起谋求改革,决定将《广东妇女》改刊为《家庭》。为使刊物适应时代和读者需要,决定在北京请几位有关专家做顾问,请他们给以点拨。高士其是其中的一位。于是,我在初秋某日上午,走进了西直门外大街、国家专为高士其建造的二层小楼的大门。
高老的助手引我进了客厅。高老坐在客厅他专用的椅子上,正神情专注地看书。
我不想马上惊动他,凝视他一分钟光景才走近他。当我深深向他鞠躬并问候他,他才抬起头注视我。我做了简单自我介绍、说明来意之后,却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冲动地说,“高老,我30年前就认识您了!”
高老头虽向左歪着,目光却直视着我。听后,双眼眨动,目光闪烁,像在询问,嘴唇翕动着,发出我难以辨清的声音。助手告诉我,他想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
我回答,那是1952年初冬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在我就读的北京师大女附中礼堂。我们校长叫苏灵扬。高老穿着深蓝色棉衣棉裤,坐在轮椅上,被推进礼堂。这之前,我们都读过他写的不少科普作品。他的事迹我们从一些介绍中也有所了解,十分敬佩他、爱戴他。所以当他本人一旦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这些年轻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一字一句地鼓励我们要努力学习文化科学知识,将来要为国家作出贡献。他讲话后,我们几乎都涌向他,一层层把他包围起来……
高老听到这里,缓慢点下头,接着是“呵呵”一连串的笑声……我看到高老清澈、柔和的目光很灵动,很快乐,像年轻人那样真纯、热烈和灿烂。我想他是记起了。
哪想到30年后,我又一次激动得热泪盈眶。我与他原本的差距,顿时拉近了。我未进门前的拘束全消了,便细细向他做了有关的汇报和提出我们的期望。
他听完,先慢慢点下头,接受了我们的要求。之后,缓慢地言简意赅说了几句:“家庭要幸福,要建设科学的生活方式。这,……很重要。”
在家庭领域里,倡导建设科学、健康的文明生活方式,便成了我们《家庭》一贯的办刊宗旨。
自那之后,我每次去京办事,都要抽空去看望他。每次见面,他都会询问一两点当时广东的社会变化。
我大大惊异也大大敬佩,他虽身残多年,心灵却仍这么敏锐、热情地关注社会。有时,听我讲到激情处,他双眸里似是噙着泪,光闪闪,明晃晃,在座者无不受到感染。这目光给我极大的鼓舞。我也越来越深地感受到他目光的内涵实在太丰富了。渐渐熟悉后,我听不清的话,从他的目光和手简单的摆动,可揣测出五六分、乃至七八分。
……我终于来到他的病房。高老坐在他专用的椅子上,双手伏案看书。高老的夫人金爱娣告诉我,高老刚才还问过你什么时候能到北京呢?
我躬身双手握着他的手,代表我们同仁问候他,祝福他。之后挨近他坐下,向他汇报我们刊物已得到很大的发展……他听后,微微颔首,注视我的目光又是非同一般的明亮。他是在告诉我,他非常高兴。
我请求高老给我题词。他欣然点头后,目光凝视着前方,思索片刻,示意我记录。金阿姨递给我一叠“中国科学技术协会”的信笺。
高老目光宁静,缓缓一字一字地说。我理解准确才一字一字地记。终于完成。我又念给高老听,问是否有误?他微微点头,示意无误。
我又请求高老,给我写上这是赠给我的,并签上他的名字(至今我想起这点,仍觉得我未免有点“放肆”)。高老爽快应允,并示意夫人给他毛笔。费了一些神,他僵直的右手才拿稳笔。写完我的名字,正写下一小竖,显然要写“同志”,他的手被我攥住了。
我顿在他面前,仰脸对他说,“高老,我是您的晚辈,您就直呼我的名字吧。”他看着我,发出快乐的笑声。然后,在信笺下方,郑重写下“高士其”三个端正的字和年月日。
这就是本文的开头。
当时,以及在23年后、在我读完他1983年夏住进北京医院开始写的《回忆录》之前,我一直把他的题词当作是他富有哲理的人生理想;当然,也是对我的鼓励。
亲情、友情、书情、献身科学和祖国的不尽深情
那段题词,准确地说,是高老自幼年记事后到新中国成立、包括之后漫长人生的科学和诗意的概括。多个友人看后,还认为那题词亦是段精彩的科普小品。
翻开高老的《回忆录》,会情不自禁跟着他的文字走进他每阶段的生活。幼年,在苏州的日子,以及后来回到福州祖籍,他饱含深厚的亲情,细致、清晰、简洁又形象逼真地描述了他的家族成员以及当时的居家生活。他的祖父虽为县官,但很清廉。父亲是个书生。他的一家过着本分日子,无半点华贵,只洋溢着书香。这使高仕錤——他这辈名字中间为“仕”——既有一般同龄孩子的童稚顽习,心灵又因浓厚书香浸润非常颖悟。10岁出头,他已熟读了《四书》、《五经》、唐诗宋词,还有《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其中包括《红楼梦》,而且很喜欢《红楼梦》里的诗词曲牌。正因他有如此的领悟能力,13岁时便考取了清华在福州招考的留美预备学校。
1925年9月,他20岁,与清华留美预科乙丑级全体同学乘杰斐逊轮船到达美国西雅图口岸。上岸后车马辗转,来到芝加哥,开始了他在芝加哥大学的留学生活。为报效国家,开始,他打算投身科学领域。后来想到中国很需要医学人才,最后决定学医。他勤奋,博闻强记,灵感活跃,脑手并进,节假日里,迈开双腿去旅行。随见识与思考不断提升、发展,他为医学献身的决心更坚定。一次,他在导师指导下,以自身做试验,亲口吞下毒细菌BATRYKA。有如此勇敢的实践,所以他的论文,得到外国一流教授们的肯定。这使他有成就感,兴奋而快乐。
然而,在他芝加哥大学毕业后,受聘为著名的立克馆试验室标本管理员时,一次做脑炎病毒试验,他培养的细菌瓶子突然破裂,毒液四溅,他被感染了。不久表现出的症状,被医生确诊为脑炎。这时有人建议他回国。他认为他还应当深造,也认为自己完全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实现自己的愿望。他留下来,一如既往地学习、思考、旅行。很多时候,他徒步旅行,访问了美国东西部许多著名的城乡、大学和电影城好莱坞。又乘油轮到欧洲,舟车辗转于英国、法国和德国的一些城乡,领略与美国不同的风情。这都是在他的病情日益严重的情况下进行的。1930年秋,当他乘德国油轮回到上海时,他的父母登上甲板,见到阔别的儿子,大为惊愕,顿时悲伤至极——哪想到正该青春焕发的儿子竟是这副模样:颈项僵直,脸无表情,两手颤抖,走路蹒跚。
回到祖国的高仕錤,没经济能力住院治疗,他也根本没想过要住进医院,而在上海的亭子间住下来,立刻在李公朴、陶行知、艾思奇的鼓励和支持下,开始了科普创作。他说他找到了为国家和社会服务的道路,不是为官,也不要钱,这样,他把名字的仕改为士,把錤字的金字旁扔了,成为高士其。每天,高士其颤抖的手握紧笔,听从大脑指唤,从清晨写到夜晚,往往欲罢不能。每周至少发表三四篇科普文章。从1934年到1937年结集出版了5本书,得到广泛赞誉。
这时期,他对国家的命运越来越关心。“七七”事变后,他追求真理的热情更高,他不顾身体已残,毅然与友人结伴,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终于在1937年11月到达延安。在延安一年半光景,他受到党中央、毛主席、周恩来、朱德、陈云等党的领导的亲切关怀,也得到很多钦敬他、爱护他的同志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并于1939年1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同年夏,党中央派人护送他到香港治病。经与多方联系,得到宋庆龄主持的“保卫大同盟”、李公朴和陶行知在香港的朋友、和香港地下党提供的资助,在地下党有关人员的安排下,开始了自患病以来较为正规的治疗。一度,他的病得到一定遏制。新中国成立后,他乘船回到天津,再到北平。不久,出席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从此,他在新中国的生活开始了……
他的《回忆录》,不但涉及国内外的地点多,人物尤其多。对漫长岁月里他经历过的生活,诸多事情,犹以对至亲、挚友的眷恋;对各时期师长的尊敬、感念;对所有同学和同事间的友谊;包括对所到之处结识的朋友的追怀;特别是在他人生重要转折时期、遭遇困难时候给过他指引和帮助的人,他都饱含深情生动描绘彼时彼刻他们的风貌和相聚时的融融情景,和他真挚的感恩……当然,他也以重言叱责一些“小人”,尽管笔墨不多,都准确到位,让人读后心潮激荡,浮想联翩……
高士其在新中国的岁月里,尽管身体每况愈下,但他诗人和科学家的情怀却依然如赠给我的题词所写,他关注社会,深入城乡视察、思考、研究、写作、特别关怀青少年的健康成长——他科学而智慧的思维与教诲,和他本身已做出最有影响力的榜样——实在无以复加。他鼓舞着无数青年孜孜追求真理与光明。他的影响还远及海外。1981年秋,美国驻中国大使馆,特为表彰高士其在身体瘫痪情况下对人类与科学做出的贡献,为他举行招待会。
正因此,1999年12月13日,国际小行星命名委员会把我国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发现的国际编号为3704的行星命名为“高士其星”。这颗行星在太空中不息地围着太阳运转……
图:
高士其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读书时留影,摄于1926年。
高士其的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