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慧玲
外婆比我更清楚地想到,外公凶多吉少了。但她对我外公的爱与情不离不弃。外婆愿意今生今世守望在石榴树下,等候我外公归来
我对石榴情有独钟,最深刻的莫过于一棵石榴树。这棵石榴树,扎根在故乡的土地,多年来仍在我的心坎留香。
石榴,属于一种极具风味与特色的岭南佳果。在我刚懂事的时候,经常回乡间的外婆家。外婆家的石榴树,枝叶将整个后院子遮了个严实,只剩下阳光丝丝在缝隙间漏了进来,光与枝、枝与叶、叶与果,斑斑驳驳映在地面。很快,满院泛起果香。我兴冲冲地在垂挂下来的枝梢上,摘下一个熟透的石榴果,深深吸了一口又一口,却舍不得吃掉。外婆叫喊:“孙女呵,你喜欢吃就开心地吃个够,满树的石榴果,都是外婆留给你的呢。”这时候又来了风,风将果香送出老远老远。
石榴树有60多年树龄了。它属于我外公外婆的。那年,外婆是二八年华的闺女。夏日的一个中午,外婆在河边洗衣服,足下一滑,整个人栽进河心。外婆不会游水,在水里扑腾呛了几大口水。外公路过,他衣服一扔,往河面跃下。外婆被河水淹了个迷迷糊糊,双手死死抱紧外公。外公冷不防被这一抱,连连呛进几大口水。外公情急间抱住外婆往水下一沉,摸住河底的石块一步步往岸边挪近,好不容易将外婆拖上岸。外婆无可避免地爱上了外公。
乡村的穷困,逼使外公不得不背井离乡远下南洋。外婆哭肿了眼睛舍不得他走。外公拥抱着外婆,动情地说:“放心,三四年后我会回来娶你。我要用一顶大红花轿将你迎娶回家。”外婆望穿秋水,苦苦等候外公。四个春夏秋冬之后,外公没有违约,千里迢迢从南洋回来。次天,就与我外婆举行了婚礼。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女人。半月后,外婆脸上的红晕仍在,外公又要离开她返回南洋。外婆在院子移栽了一棵石榴树。外公明白外婆的心情。他们共同给石榴树浇灌了一桶水,然后相依相偎坐在院子里一整夜。外公的肩膀,承载着外婆赋予的牵挂与眷恋,再次闯南洋去了。外公从此杳无音讯。石榴树长大了,满树挂满硕大的石榴果,一年又一年,默默地渴盼着我外公的归来。
石榴树成熟的季节,外婆在竹竿的一端,钉上两根铁钉子,小心地伸近石榴果,轻轻一扯,将石榴摘了下来。我提着小竹篮,接过了一个个果实。竹篮子装满了果,外婆带上一杆秤,乐滋滋领着我赶往小圩叫买。然后,外婆在零碎的钞票堆里拿出一元几角钱,给我买书或买文具去。一路上,回旋着我的儿歌与外婆爽朗的笑声。
外婆对我说过,这么多个年头了,外公只是走进她的梦里。中秋之夜,外婆切下一块块月饼、一片片石榴果,用果盘盛放着放在石榴树下。我们不敢惊扰外婆,让外婆独自坐在石榴树下。月光,透过石榴树的枝叶,洒在外婆身上。外婆一头白发,越发的银白。
我的目光,追逐天空的月亮。我渴望遥远的外公听到我的呼唤。当年,兵荒马乱,外公远涉重洋,乘搭简陋的木船漂泊大海,或遭遇飓风,或遭遇海盗……外婆比我更清楚地想到,外公凶多吉少了。但她对我外公的爱与情不离不弃。外婆愿意今生今世守望在石榴树下,等候我外公归来。我真情地对外婆说:“外婆,我们坐在石榴树下,等着外公回来,好吗?”外婆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我的脸上,沾满了外婆的热泪。
外婆深情地牵挂和依恋石榴树。早些年,又一个月圆之夜,外婆倚着一张竹椅子,坐在石榴树下,慢慢地沉入永远的梦乡。那晚,石榴树上落下许多石榴果。令人惊奇的是,石榴果没有一只砸中外婆,齐齐整整围在外婆的身前身后,绕成了一个圆,犹如众星拱月。
本版插图/张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