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6日,夏洁在东四八条胡同自家的四合院内。她反对拆迁,希望自己能将这个四合院修复。
人物简介
夏洁
33岁,1974年出生在北京东四八条胡同11号院。2001年她到澳大利亚留学,2003年回国,目前在一家公司做艺术展览方面的工作。
她从小在四合院里长大,四合院对她来说就是现实的生活。在今年的东四八条胡同拆迁中,她以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作为自己的底线,要求保住自家的小院。
5月16日,夏洁在东四八条胡同自家的四合院内。她反对拆迁,希望自己能将这个四合院修复。
她的高调引来媒体的关注。她说所做的这些,目的只有一个,保住家,让四合院和胡同这种老北京的生活状态从自己的手中延续下去。
5月19日,周末午后的东四八条胡同显得有些沉寂。胡同两侧高高的洋槐搭在一起,把烈日挡在了外面。只剩几处有稀疏的光线挤进来,斜斜地照在路边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上。穿着睡衣的居民端着盆出来,和邻居停下来拉拉家常,“哗”,水泼在地上的声音,清脆响亮。
夏洁,短衫长裙,头上绾了一个髻。敲响邻居高阿姨的门,她熟门熟路地进到客厅,靠在沙发上喝茶。随后拿起桌上摆的桑葚吃个不停,大着嗓门喊,“阿姨,这桑葚哪儿来的?”头上的簪子穗儿随着说话声,不停晃动。
一进四合院,夏洁就成了老北京的敞亮丫头。
夏洁一家和高阿姨家是几十年的邻居,两家都有一套四合院,都在东四八条胡同住了50余年。现在她们又共同面临着一个问题——拆迁。
东四八条近90户居民,真正站出来公开反对拆迁,并申请行政复议要求撤销拆迁决定的,只有夏洁一个人。
姥姥的石榴树
在夏洁出生当天,姥姥在四合院的盆子里种下了一棵石榴树夏洁家的四合院是1948年太姥姥花钱买下来的。太姥姥,姥姥、姥爷,妈妈,夏洁几辈人都住在这个院子里。
夏洁的母亲已年近古稀,在她的记忆里,东四八条11号院被当时的小伙伴称作东四八条大花园。夏洁的姥姥爱种花,院子两边是花坛,月季,什么花都有,死不了。正房和偏房之间种了太平花,院子里还摆了一个金鱼缸。夏洁的太姥姥养了鸡,鸡粪用来给院子中央搭了架子的黄瓜施肥。当时家里只有5口人,东房里住了一个租客。每天下午,租客都会搭一个藤椅在黄瓜架下乘凉。
她家连接前院和后院的过道,夏天都是穿堂风。夏洁母亲就坐在里面,学着做些女红,拿着邻居家的名著瞧。或者和小伙伴们在院子里玩跳房子,抓羊拐。
夏洁的母亲一提起院子以前的样子就兴奋,边说边替夏洁遗憾,“可惜当时你没赶上”。
夏洁出生的时候,院子里已经住满了人家,也搭建了一些棚子,她们一家只占了一间北房。在她出生的当天,姥姥在盆子里种下了一颗石榴树。
这棵石榴树陪了夏洁30多年,她小时候的照片里也总有这棵石榴树的影子。
“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这个关于老北京四合院的生活写照,到了夏洁这里,只有石榴树了。石榴树上结的是酸石榴,她小学的时候为了减肥,拼命吃到牙倒。
即使只有十几平米的房子住着,夏洁说,小时候的她依然感到快活,每天和小伙伴在东四八条胡同里打闹。胡同的洋槐那时候就已经很高,一打药,到处是从洋槐树上掉下来的“吊死鬼儿”,她抓一把去吓唬小丫头。
胡同里都是老街坊,互相帮持。在夏洁看来,那时候院子里也很和谐,谁家要修房子,头一天就会在院子里喊几遍“上房了,上房了。”第二天,其他房子里的人就会注意自己的隐私,把窗帘拉起来。
姥爷的骨灰盒
姥爷未能在老院子离世,嘱托夏洁把他的骨灰放在北房满一年夏洁对四合院最深的记忆,除了姥姥在最逼仄的地方也不断种花,就是红红的房产证。1984年,10岁的她看到姥姥拿着一个红色的本子说那是房产证。她才明白整个院子都是自己家的,姥姥说是国家困难,所以要替国家承担一些住户。夏洁说,那时候特别希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小床上也要拉个帘子。知道之后,她抑制不住,就冲到院子里喊,“房子都是我们家的”。
吓得妈妈使劲往家拽她。
这一刻,对夏洁影响深远。
一直到今天,夏洁反复强调的就是四合院是我们家的,是私产,应该由自己决定自家四合院的命运。2003年所有的房客都被腾退了,夏洁知道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修复。要把自己的家修复好,修复成太姥姥刚买下来的样子。让姥爷、妈妈舒舒服服地在家里呆着。
可是,夏洁的姥爷没有等到那一天。
去年年底,夏洁的姥爷去世了。他是在养老院里走的,临终前一直闹着要回东四八条11号院。夏洁拿DV拍了院子,放给姥爷看。看了北房的地基,由于东四九条的拆迁被震歪了,姥爷闷声不响,不再提回院子的事情。去世前,他告诉夏洁,要把他的骨灰放在北房满一年,不能告诉街坊他死了。夏洁说,姥爷特别在意别人知道他没有死在家里,“骨灰放满一年,就算死在家里了”。
夏洁说,他们几辈人把四合院当家,他们爱这个住了一辈子的老北京四合院,“没什么比它更重要”。她一直认为,修复四合院是在和时间赛跑,但她没跑过时间。
夏洁的小册子
四合院被列入拆迁范围,她钻研法律条文申请行政复议在澳大利亚有过两年留学经历的夏洁,2003年回国后就着手准备修复院子,木材、砖瓦一直在顺义一个仓库里放着。她给自己定的开工日期是2007年3月。3月16日,《物权法》通过的当天,她在比利时出差。她还记得,那时她接到朋友电话,高兴得有点忘形,大喊了一声“开工”。
第二天她就回国了。
她准备把四合院修缮一下,做一个廉价的家庭小旅馆。青砖青瓦,来北京的人住在里面,可以溜达着看老北京人下棋,到菜市场买菜,让外面的人真正了解北京的市井文化。从事艺术展览工作的她,还想把四合院给一些中国青年艺术家做免费展览。她的丈夫是希腊人,她希望丈夫能和她住在她成长的地方。
可是,事情突然有了变化。3月29日,东城区房管局向开发商发了拆迁许可证,之后东四八条贴出了拆迁通知,夏洁家500平方米的房子属于拆迁范围。
媒体、文保专家陆续来到胡同里,东四八条拆迁地文物价值已引起争议。夏洁说,她突然意识到有那么多没有切身利益的人在保护老北京的胡同、四合院。“这是我的家,我更责无旁贷”,夏洁把家的保护和北京历史的保护联系到了一起。
现在,她像浑身长满了刺,说起话来讲究稳准狠,有步步紧逼之感。以前不懂拆迁法规的她,现在整天随身携带着印有法规条文的小册子,一有时间就拿出来看。她说,任何不合法的东西,如果让她抓到了,她就像王八一样咬住不松口。
拆迁开发商给她打手机,她先质问开发商如何知道她的手机号。有一个人在拆迁的会议上自称是东城区政府工作人员,她立刻打电话到东城区核实,知道没有这个人后,她打电话报警。拆迁公告上写的是必须服从,她立刻去信访办反应,说我们为什么必须服从,说这样的用词不利于建立和谐社会。
“我知道这些没用”,夏洁说这些是歪招。提起她的“歪招”,她常哈哈大笑。她说,这时候要抱着拍贺岁片的心态,不能太沉重,她要教会他们尊重法律。
钻研有关拆迁的法律条文后,夏洁知道了有行政复议法。她几次跑到东城区法治办咨询此事。最近,她到东城区行政复议部门,请求复议东城区房管局核发的拆迁许可证,并请求撤销。理由是事先没有通知她,作为利害关系人,她没有了要求听证的机会。
不断有媒体采访她,她从来不拒绝。她说,这也是有效途径。
胡同的穿堂风
夏洁说留不住四合院,心目中的北京味儿就没了,悠悠然的生活方式也没了东四八条胡同的平静也被打破了。高阿姨已经没有心思织毛衣了,她每天都要出去看看,哪家拆了,拆到了什么程度。
她的大孙子突然对她说,“奶奶,我生在这里,我就喜欢住平房,哪儿也不去”。高阿姨说,房子就像衣服,衣服破了洞补补还能穿,自家房子坏了,会好好修它。为什么一定要拆呢?
这一阵子,街坊见了面都在说这个事情,有的是公房,有的是私房。不知道对方的心思怎么样,有很多话也问不出口。
很多居民说,不知道胡同的未来会怎样,这些街坊会怎样。
年初,夏洁怕母亲受到拆迁的困扰,已经一起搬出了老院子,在望京租房住。现在,院子里只住着几户房客。
夏洁说,她能体会有的人想走的心情,她尊重他们的选择。但是希望拆迁方能够也尊重这些私房主的选择。
夏洁说,她的选择是,留住房子,如果留不住,就再也不回中国了,“祖产都快没有了,没有什么再可失去的了”。在她看来,房子一拆,就没了安全感,心目中的北京味儿就没了,悠悠然的生活方式也没了。她能做到的是,收集报道此事的报纸,留给以后的孩子看,告诉孩子们他们努力了。
对于有人说她拒绝拆迁是为了钱,她眉毛一挑,说,为了钱怎么了?她说从来不觉得为了钱有什么丢人的。但在这个事情上,她最想要的是她的院子,那是家。
她申请行政复议的事情还没有结果,拆还是不拆,就像院子里的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响着,摇摆不定。
夏洁站在老院子里,和她同岁的石榴树已经干枯,下面又抽出了新芽。她倚在那个有穿堂风的过道里说,她就是四合院里的一个特北京的姑娘,她舍不得北京。但是,她不想以后孩子长在北京,却不理解邻居随便到自己家里拿酱油是怎么回事。
夏洁还记得,自己在北京市小学生作文比赛中获过奖的那篇文章,题目叫“我爱北京话”,在作文的最后,她是这样写的,“我长大以后要像老舍一样,用老北京土话写北京,写北京的胡同”。夏洁说,北京的四合院,北京的胡同,从小到大,是她实实在在的生活。(记者张寒王殿学 记者 王贵彬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