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
文/童翠萍
对范用老先生的《叶雨书衣》,我是期盼已久的。一则因为对书籍装帧的兴趣,二则也是冲着“叶雨”二字。“叶雨”者,业余也。范老述说缘由:他在出版社工作时分管美术组,他们(指美术组工作人员--引者注)设计了封面让我审批,有时不满意,反复几次,书等着印,于是我就自己动手设计。
可是我自己设计的封面,不能自己审批开发稿单,就请美术组的同志署名,或署两个人的名字。因为是业余做的,后来我就署名“叶雨”。
倘要追根溯源,那要时光倒流大半个世纪了:“1938年在汉口,我到读书生活出版社当练习生,知道了书的封面是怎样产生的。社里派我到胡考先生那里取封面稿,有的封面是当着我的面赶画出来的。我看了挺感兴趣。于是我也学着画封面。”
虽然,自范老1938年设计的第一个封面《抗战小学教育》至今,已是近70年了;虽然,三联书店上世纪80年代的不少封面都是出自他之手,但是设计书衣之于范老,确非主业。然而他设计的书衣简洁大气、清雅可人,透着浓浓的书卷气,为很多专业装帧者所不及。张中行先生就曾说过:“书籍的编印装帧……久闻北方有个范用,南方有个钟叔河。是大专家,出手不凡。”
在《叶雨书衣》中展示的就是他设计的六七十本(套)书的书装、扉页和版式,有《随想录》、《存在集》、《胡风杂文集》、《读书随笔》、《西谛书话》、《编辑忆旧》、《北京乎》、《诗论》、《傅译传记五种》、《我热爱中国》、《为书籍的一生》等等,可谓是他的代表作。
书名虽为“叶雨书衣”,但书中展示的不仅是封面、书脊、前后勒口,还对一些扉页、目录页、正文版式等作了多方位的立体展示。读者可见他设计的书装,素净淡雅,花笺、版画、手稿、白描画、框线,是他最常用的元素。范老设计书衣纯手工制作,比之于电脑制作,更多了份灵动。
图片之外,每本书配之以文字说明,短则几十字,长则数百字。短的只介绍书籍作者、出版年代、开本、定价等,长的则鉴赏书衣、介绍设计的想法,亦有介绍书籍内容、出书经过乃至组稿过程以及书外逸事的:
大约是1984年,在香港办报的朋友告诉我,有人阻止他们刊发巴金先生写的短文,我听了很生气。恰好得知巴老来京,住在民族饭店,我就给他打电话,说我想出版《随想录》合订本,出版时一字不改。巴老很高兴,马上答应了。过了3年,巴老写完了五卷书,就交给三联书店出版合订本了。
印制时,范老将用于印《毛泽东选集》的一批上好的纸张,调拨了一部分印《随想录》。书印出后,巴金先生很满意,去信称“真是第一流的纸张,第一流的装帧!是你们用辉煌的灯火把我这部多灾多难的小书引进"文明"书市的。”
这样的文字是俨然可以当书话来读的。而能够写出这样的文字,或者说能够有这样的眼力和魄力,就不得不提到范老业余之外的主业了。
1938年,年仅16岁的范先生进入位于汉口的读书生活出版社当练习生,从此他这一生便与出版业结下了不解之缘,曾任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副总编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总经理。半个多世纪的出版生涯中,他出版了很多好书。唐弢先生曾说:“没有范用,就没有我这本书!(指《晦庵书话》--引者注)”。同样的,没有范用,也不会有《读书》、《新华文摘》这两份杂志的问世,不会有行销两百多万册的《傅雷家书》,不会有图文并茂的《红楼梦人物论》、全本的《随想录》、《牛棚杂记》、《编辑忆旧》……
收入黄裳《珠还记幸》、丁聪《昨天的事情》、姜德明《书味集》、董乐山《译余废墨》、董鼎山《西窗漫笔》等的“读书文丛”,由梅志《往事如烟》、杨绛《将饮茶》、陈白尘《云梦断记》、流沙河《锯齿啮痕录》、金克木《天竺旧事》等组成“文化生活译丛”,以及胡风、曹聚仁、聂绀弩、夏衍、徐懋庸、柯灵、廖沫沙、秦似等人的杂文集,朱自清、叶圣陶、俞平伯等人的序跋集,其出版皆离不开范老的匠意和心血。
现代文学研究专家倪墨炎先生曾在《未曾谋面的范用》一文中写道:“我最向往的就是来自范用那里的书。……和我阅读兴趣相同的一些朋友,常常会被范用弄得"破产"。他们有时买到心爱的书,会兴高采烈地说:"范用这个老头策划的书,好像就是冲着我们来的!"”由此可见,范老出版的书受欢迎程度之高。个中原因,我想有二:
一是,他广交文友。夏衍先生曾说:范用哪里是在办出版社啊,他是交朋友。范老则解释说:夏公啊,我交朋友的目的是为了出好书。他的文化人朋友可多了,朱光潜、冰心、巴金、叶圣陶、沈从文、汪曾祺、夏衍、叶浅予、施蛰存、柯灵、启功、吴祖光、新凤霞、黄苗子、郁风、杨宪益、王世襄、丁聪、黄永玉等(与他们交往的掌故,读者可在范老稍后编辑出版的《存牍辑览》一书中知得一二)。与文人学士的惺惺相惜,一方面扩大了稿源,另一方面也了解了他们的读书趣味,提升了把握选题的眼力。
二是,他对书的深厚情意。从他写的第一本书--《我爱穆源》中可知,他小学时期便爱书、爱读书,步入出版行业后这份情意更加丰沛,读书、编书、买书、藏书、写书、卖书,生活和工作与书融为一体。正是有了这样情意,他“所热爱、所理解的是"书",而非我们今天的口头禅"市场"。”汪家明先生在书后《范用先生的嘱咐》中写道:“他自幼酷爱读书,书在他眼里,是有生命的机体,书的内容以及封面、扉页、勒口、正文版式、插图、纸张材料等,都是生命的组成部分,丝毫将就不得。”出版界的老前辈赵家璧先生也曾经评价道:“范用这人可真是出版行家,每个环节,他都熟悉,而且事必躬亲,连封面设计也不放过!”
有意味的是,只有懂书的人,做书时才会在封面、扉页、勒口、版式、插图、纸张、尾花等细节处细细打磨,费尽思量,一丝不苟;也只有惜书爱书之人,也才会在拿到这样一本书时,在阅读内容之前先陶醉于形式的美感,细细摩挲,左右翻转,不忍释手--那是爱书人和爱书人之间的对话。如此说来,书装设计亦可谓“为悦己者容”呵……
《叶雨书衣》 范用 著
三联书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