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警察枪杀副教授调查 子弹一枪射穿心脏(图)

追悼会上，女儿（右）抱着父亲的遗像悲痛不已

　　新闻回顾：

　　广州一副教授遭警察枪击身亡 警方未做回应(图)

　　核心提示

　　王燕鸣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亲眼目睹正在开车的老同学尹方明倒在枪下。

　　这一切，既与暴力犯罪无关，也不是黑帮火拼，死者是一位手无寸铁的医院副教授。开枪者是警察，开枪只因为死者的汽车牌照手续“来路不正”。发生在广州闹市区的这起枪击案，开枪警察究竟属涉嫌滥用职权还是正当执法？

　　枪支是执法者用来惩戒犯罪分子的利器，一旦使用不当，受伤害的不是无辜民众，就是警察本人。

　　刘本宝开始着手准备返回安徽老家，此前他和亲属们已在广州珠江医院里度过了难熬的两周。

　　“再等等看吧！”他这样安慰自己和亲人。“从我母亲掌握的一些信息看，调查结果应该是出来了……”28日下午，电话里的刘本宝语气平静，已没了先前的焦虑。

　　11月13日凌晨5时许，刘本宝的哥哥尹方明（二人为亲兄弟，尹自幼被过继给他人）在广州珠江医院门前被当地派出所的巡逻民警开枪致死，震惊全国。广州警方一度对外通报，称死者在警察执行公务中“阻挠执法”而被警察“被迫鸣枪”致死。

　　该案引起了公安部、广东省有关领导的高度重视。随后，由广州多个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介入调查。广东省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刘玉浦曾要求联合调查组于11月20日前拿出调查结果。但截至目前，死者家属仍未得到答复。

　　副教授医院门口遭枪击

　　沉闷的枪声打破了广州市海珠区南泰路黎明前的寂静。

　　正在珠江医院门前“钓座”的出租车司机杨师傅看到，一辆深色小轿车从住院部门前启动，滑行一段距离后，一头撞在马路中间的安全岛上。“砰”的一声，安全岛绿化带被撞掉一个角……车里有人惊恐地喊着：“打枪了！打枪了！”

　　枪声传到了距离小轿车约200米外的珠江医院。值班室的医护人员还以为谁的汽车爆胎了。几分钟后，一名男子被送到医院急诊室。看过后，一名医护人员大叫：“这不是神经外科的尹大夫吗？”

　　11月13日凌晨5时半许，南方医科大学珠江医院急诊室负责抢救的医生蒋小忠走出抢救室，无奈地朝同事们摇了摇头。

　　死者叫尹方明，43岁，生前为南方医科大学珠江医院神经外科副主任（副教授）医师。开枪者是广州市公安局海珠分局南石头街派出所民警叶青云，事发时，正和另外一名非警人员在辖区巡夜。事发后，和死者同车的中年男子王燕鸣被广州警方带走。

　　尹死亡的消息传开后，已被医生签发“病重通知书”的王宏才老人流泪了。王宏才是王燕鸣的父亲，死者尹方明是王燕鸣的大学同学。“老人认为是自己的事耽误了方明回家，所以才发生……”王燕鸣的家人说。此前，因老父亲“脑血栓恶化”，王燕鸣带着病历资料到广州找尹，向这位神经外科的老同学咨询病情。

　　尹方明的妻子陈某回忆：12日晚6时许，丈夫用手机给她打电话称晚上有应酬，晚点回来。几小时后，她又接到丈夫电话：“我和王燕鸣在一起。我们一起出去吃东西，要不你也一起来？”但她有事抽不开身。

　　13日凌晨5时许，沉睡的陈某被电话惊醒，“快来（珠江）医院，方明出事了！”一位熟人打来的，声音很焦急。来不及多想的陈某赶到医院时，尹方明的身上已经盖上了白床单。

　　“是警察朝他开的枪，好像说尹医生的车牌有问题！”医院的人断断续续地给她介绍听到的情况。悲痛中的陈某突然想到，丈夫不是和王燕鸣在一起吗？王燕鸣在哪里？医院的人告诉她，王燕鸣被警方带走了。

　　广州警方自查结论引发质疑

　　“这一枪太准了，当场要了命。”珠江医院一位参与抢救的医生对本报记者说。

　　尹方明被送进医院时已没有心跳，但医院还是几乎调配所有的力量对其实施抢救。医生说，子弹打透了尹方明的心脏，弹头留在他的肝里。“警察开枪打死医院副教授”很快成了当天全国关注的焦点新闻之一。但由于事件的主要目击证人王燕鸣被警方带走，所以那天凌晨在医院门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只能依靠道听途说和对碎片信息的“拼接”。

　　珠江医院的林姓工作人员说，事发后，医院保卫处的工作人员也赶去枪案现场，并用小型摄像机对现场进行拍摄。但由于警方介入，录像也被当做证据拿走。

　　11月14日，广州市公安局以“通报”的形式对外发布新闻，就13日凌晨的警察开枪事件答复外界。

　　通报称：“13日凌晨，广州市公安局海珠分局民警在驾驶警车巡逻盘查可疑车辆过程中遭到阻挠，在被抢走警察证并被强行拖行数米后，被迫鸣枪，造成一名男子死亡。”

　　通报对事件细节的解释是：……在紧急情况下，民警被迫鸣枪，致该男子中弹受伤。民警即报“120”。该男子经送医院抢救无效死亡。“紧急情况”的细节为：民警进行盘查时，遭到驾车男子的阻挠，并被强行抢走出示的警察证，其后，该男子快速倒车，碰撞民警，造成民警膝部受伤。为阻止其驾车逃逸，民警拉住车门，被该男子强行开车拖行数米。通报称，当时民警上前检查时，“可疑车辆”的前后牌照用报纸包裹着……

　　通报还称，死者所驾驶的小车没有合法登记手续，所挂车牌为已作废的军车牌号，车尾厢还有粤AAB×××、湘K×××××车牌各一副。

　　530字的通报里，没有出现和死者同车的王燕鸣的任何字眼和消息。

　　该通报发布后引起了死者家属和单位的不满和质疑。“警方怎么能既是运动员又是裁判员呢？”死者家属和珠江医院一致认为，此事的调查结论应该由检察院或者另行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做出，而不应是警方的“初步调查”。

　　记者注意到，珠江医院在2004年前是一所军队医院，集体转业后的尹方明至今持有军官证（是否过期，无法证实）。而在这家至今随处可见“军事管理区”的医院里，军牌车不止一辆。尹的妻子陈某也证实，丈夫驾驶的二手“丰田佳美”的确挂的是军牌。至于牌照是否已作废，自己无法识辨。“无论牌照有无问题，方明总不至于被打死吧！”事发后，陈某整天以泪洗面，其17岁的女儿正上高一，但每天却得陪着母亲，生怕出事。

　　“通报上说，尹大夫是在受伤后被送到医院的，而事实上人在送来时就已经死了！抢救不过是希望有奇迹出现而做的努力，毕竟他是我们医院的人！”医院院长办公室一位负责人说。

　　家属担心证人受压无法讲真话

　　死者家属和医院对警方的通报不满意，认为其许多地方表述“太模糊”。比如关于警察开枪，通报上的表述为“民警被迫鸣枪，致该男子中弹受伤”。至于开了几枪，警方没有说。“到底开了几枪？这点很重要！如果只开了一枪，那警察的责任就大了，因为直接致命！如果在第一枪警告无效的情况下，警察再次开枪，那么警察的责任就能小一些！”律师张敏学分析说。

　　那么警察到底开了几枪呢？这个答案除过专家的枪械鉴定外，只有当时和尹方明在一起的王燕鸣清楚。

　　王燕鸣是在被警方带走近90个小时后才回来的。此前尹方明的家属和王燕鸣的弟弟多次向广州市公安局“要人”，均未果。

　　从11月13日凌晨5时许到16日晚9时许，王燕鸣一直是尹的家人和国内外媒体关注和追寻的热点。尹家人担心王燕鸣会不会因为受到什么压力而“无法讲真话”，而媒体关注的是，当时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冲突，使得警察开枪，从而导致医生丧命？

　　王燕鸣的弟弟王俊在网上看到消息后，从安徽赶赴广州。“家里咋都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大的事！”14日，急得快疯了的王俊在广州市公安局海珠分局门口耗了近8个小时，警方终于答应他“人可以见，但不能谈案子！”

　　3分钟的见面让王俊很激动，也很气愤。“你们这是限制证人的人身自由！”王俊向警方“抗议”。警察则很客气地说：“你先坐下，喝杯水。”

　　15日下午，联合调查组部分成员与尹方明家属及王燕鸣的弟弟商量，建议对尹的尸体进行解剖，结果被尹家人拒绝。“见不到王燕鸣，什么也不谈！”尹的妻子说。

　　16日晚，王俊和尹方明的弟弟刘本宝接到警方电话，同意家属再次和王燕鸣见面，等他们赶到广州市公安局白云分局训练基地时，被告知“王燕鸣可以走了！”

　　从调查组回来的王燕鸣一脸疲惫，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还曾一度情绪波动、失声哭泣不止。对于媒体记者的采访，这位曾留学德国的博士很客气地谢绝了。

　　至于为什么会被警方带走这么长时间，王燕鸣称是自愿的。他同时安抚所有人说：“我在里面是公平公正地作证，大家要相信法律，相信科学。”

　　惟一目击者的叙述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王燕鸣11月19日下午约见了尹的家属和单位领导，并叙述了事发当晚的经过。“事件过程还原”的地点是在珠江医院的某间办公室里，王燕鸣要求院方全程录像，并提出不希望有外界人员旁听。

　　20日，记者看到这盘录像。录像中的王燕鸣已没有了刚回来时的憔悴。但看得出，他在为朋友之死感到自责。

　　王燕鸣的叙述是这样的：13日凌晨3时40分左右，他和尹方明在珠江医院招待所大排档吃完夜宵后，把车停在珠江医院住院部门口，车头向西，俩人坐在车里聊天。约一个小时后，一辆警车突然斜停在车前，挡住了去路，“警车当时没有拉警笛，也没有闪警灯”。

　　这时，从车上走下一名警察，一个非警人员。警察向司机座走来，非警人员向副驾驶座走来。警察要尹方明出示证件。尹方明连忙解释自己就是珠江医院的医生，王燕鸣也帮忙解释。同时，尹方明左手从右上衣口袋掏出一个“软软”的证件（军官证）给警察。警察查看后，还要尹方明出示其他证件。此时，尹方明没有再掏证件，直接下车。

　　而车内的王燕鸣听到外面发生一些争执。尹方明说：“我就是珠江医院的医生。”随后开始打电话。此后，他听到警察接电话，但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王燕鸣下车，绕到车另一边去劝说警察：“他是珠江医院的医生，都在你们的辖区内……”警察和尹方明的声音小了一些后，他又上车回到副驾驶位置。

　　王燕鸣看到，尹方明从警察手中拿过证件说：“你拿我的证件，我也拿你的证件。”

　　王燕鸣说，他上车后，另一名非警人员拿着警棍对着他的胸口。他当时很害怕，一直看着自己胸前的警棍，没有注意到尹方明那边发生了什么。后来尹方明也上车、倒车，倒车速度很慢。

　　当车子向右转弯、掉头向东行驶过程中，王燕鸣听到了“啪”的一声枪响，“我当时就吓蒙了，没有听到有没有第二声枪响。”他赶紧抱住脑袋俯下身子，头贴在膝盖上大喊“打枪了，打枪了”。就在这时，滑行的轿车撞在一个东西上停了下来。他这才发现尹方明趴在方向盘上没有了反应。于是赶紧给一个姓张的朋友打电话，说尹方明被警察开枪打了。

　　“开枪的警察赶上来，用枪指着我，要我下车后双手抱头蹲下，说‘今天的事情与你无关’。”王燕鸣边蹲下边对警察说：“我不会跑，你们赶快救人。”此后，他被戴上手铐，带到了不远处的南石头街派出所。

　　尹方明的轿车当时是否存在包裹车牌的现象，王燕鸣称，他当时没有注意这些细节。他没有注意的情节还有“尹方明是否开车拖警察”。

　　“如果有关部门最后给出的结论与我描述的事件经过不符，我将把两者之间的偏差对外界公布。”王燕鸣的话给了尹方明亲属莫大的安慰。

　　19日中午，公安部的6名专家飞抵广州，参与当天下午在中山医科大学法医鉴定中心对尹方明做尸检。

　　法学专家质疑警察滥用武器

　　南石头街派出所位于广州市海珠区的一条小巷里。此次事件中，开枪致尹死亡的警察叶青云就是这个派出所里的一名警员。

　　枪击案发生后，南石头街派出所的民警再也没见到叶青云，有说法称他已经被停职隔离。警察叶青云留给附近居民的印象是——“30多岁，身体很强壮，也许是职业的缘故吧，很严肃！”

　　与此同时，国内法学专家也对叶青云有无开枪必要、开枪可能是什么性质纷纷发表意见。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授杨忠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明确表示：“本案中，民警开枪打死尹方明的行为有滥用职权的嫌疑。”原因是，从警方公布的情况来看，当时尹方明行为的危险性并不是很大，既不是重大犯罪嫌疑人，也不是公安机关的通缉犯，只是想“驾车逃脱民警控制”，并没有对该民警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胁。

　　清华大学法学院余凌云教授认为，按照《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条例》第九条的规定，叶青云开枪涉嫌违法。

　　该《条例》规定：只有在公共安全受到危害，人民警察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等情况下，人民警察经警告无效的，才可以使用武器。“警察要敢于开枪”，这是广州市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张桂芳在2006年讲过的话。大意是，警察要敢于履行职责，用法律武器打击犯罪，尤其是在面对砍手党等严重威胁群众和干警安全的恶性事件时，干警要敢于开枪。那段讲话曾在全国警界很得人心。但一般理解其前提条件是针对正在进行的严重暴力犯罪，而不是对一般违法的普通民众。“按照国际惯例，一般说来除非疑犯进行武装抗拒或威胁到他人生命，而采取其他较不激烈措施无法加以制止或逮捕时，不得使用武器。”西北政法大学副教授张西安说，“这是对生命权的尊重。而对生命权的尊重必然推导出：不得任意剥夺任何人的生命；如果有剥夺他人生命的必要时，必须按照法律的程序审判、定罪和执行。”

　　耐人寻味的是，在广州，一些人对警察开枪是持支持态度的。“这可能和广州复杂的治安环境有关吧！”广州市民文先生分析说，“当然，开枪的对象一定要是犯罪分子，至少要是坏人！”

　　警察开枪权如何细化

　　截至28日下午，联合调查组的调查结果尚未对外发布。记者获得的最新消息是，事发后“协助调查”的开枪者——广州市公安局海珠分局南石头街派出所民警叶青云已于23日转为“停职监控”。

　　“如果王燕鸣的目击证词被联合调查组采信，广州市公安局无疑将被置于一个很尴尬的位置。因为王对事件的说法和广州警方当初的‘通报’之间出入甚大！”广州市律师界的一位人士分析说。他认为，这也可能是联合调查组的最终结论一直迟迟不能出来的一个原因。

　　在和当地的许多警察交谈中，大家承认，此事在广州警界内部震动很大。“什么情况下可以开枪，这件事提醒我们，作为一名警察随时要保持头脑的清醒、判断的准确！”广州市某基层派出所的一名警员说。

　　“海珠（分局）的事情影响如此大，这让我们在吃惊之余有了更深的体会，警察手中的枪一旦掌握不好开枪时机，或者伤害的是别人，或者伤害的就是我们自己！”

　　其实，关于“警察开枪”的话题在国内和广东早已不是新话题。在2006年4月召开的广东省十届人大四次会议上，广东省人大代表朱列玉就提了一个在当时很有影响的立法议案，即建议制定《广东省人民警察执法权益保障条例》。议案认为，警察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开枪，什么情况下不能开枪，遇到群体性事件又该怎样处理。“允许开枪的情况”应该有非常具体的细化明确规定。

　　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的一位警官说，目前关于“警察开枪”的法规只有国务院颁布的《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条例》。但警察对此的共识是，里面的条文太“笼统”，没有具体到开枪权的问题。“这样以来，给许多警察造成了心理上的压力，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有意识无意识就表现得畏首畏尾。不开枪怕出事，开枪更怕出事！”“因为许多时候，现场的情况非常紧急，甚至瞬息万变，根本不允许你去考虑和辨别……”

　　“其实这样的细化，对于我们警察而言也是一种保护！”警察们希望。

　　本报记者　李勇刚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