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郭海平
郭海平对“精神病和艺术”的关注并非突发奇想,在很多人眼里他本人就是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怪人。
22岁之前的郭海平一切跟常人无异,22岁接触艺术之后突然就“疯”了,他觉得自己在生活中老是受挫,事业、家庭、甚至上大街走路,到处充满了障碍和限制,生不如死。于是,他白天睡觉不上班,晚上起来涂涂画画。郭父认为是艺术把儿子害成这样的,把他全部的画都烧掉了。
1983年冬天,郭海平和一个朋友策划了更为惊人的举动——这回他们要偷渡越境。他从家里偷了几个银元放到鞋底下,揣着几张粮票,和朋友背着书,扛着一个油画箱就坐火车到了广州。由于语言不通,无处投宿,冬天只好睡在野外,没钱吃饭的时候就给人画肖像。终于有一天,他们走到了澳门边境,突然树林里出来两个持枪武警:“你们已经到了禁区,我们随时可以开枪击毙你们!”
那时候还有“叛国投敌罪”一说,直到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郭海平和他的朋友的时候,两个疯狂的文艺青年才猛醒过来。
年轻时离经叛道的经历给了他边缘感,也形成了对边缘群体的关注。
这次偷渡不遂之后,郭海平回到南京,彻底走上艺术创作的道路。
争议
然而,对郭海平入驻精神病院的动机,外界猜测不断。
早在去年底,南京的一家媒体就“是作秀还是艺术”提出了质疑,而在最近,更有媒体怀疑这是一场骗局,有人认为郭海平是拿着病人的作品来卖钱。更大的争议是针对精神病人作品本身。有人直言:将精神病人的涂鸦称为“凡·高式的作品”是哗众取宠言过其实。凡·高虽然也是精神病患者,但他毕竟系统学习过光线、配色和构图技巧,远非普通精神病人可比。一位南京艺术家在接受采访时不客气地批评:郭海平是半路出家搞艺术,对艺术的理解十分浅显。
批评意见也来自普通观众。展会现场,两个中年人在看了精神病人的雕塑作品后,表达了极大的困惑。“这样瞎捏一团的泥巴也叫艺术吗?随便一个普通人都能捏出这种东西!”一位网友在网络上看了作品之后发帖说:“我儿子也会画这样的图。怎么没有人说他是艺术家?”话中嘲讽之意显见。对此,郭海平回应说:精神病人的作品技法上可能确实有幼稚的地方,但内容上是心智成熟的产物,有很强的社会属性和非常独特的视角,这三点足以构成其作品的独特艺术性。
目前,国内对艺术与精神病的研究还远远没有开展起来,对于二者关系的认识还只停留在表面现象的观察。实际上,国外对“疯狂”与“天才”之间关系的关注最初也源于经验的神秘感,比如贝多芬、莫扎特、安徒生、康德、巴尔扎克、凡·高、蒙克、叶赛宁、庞德等人身上的天才被认为与某种精神上的疾病有充分的联系。但是,如何解释精神病人的艺术创作?它们的价值有多大?这成为医学界和艺术界必须共同面对的难题。而在这些问题上达成共识,不管在国内还是在国外似乎都还遥遥无期。
中央美术学院艺术心理、艺术治疗教师孟沛欣博士长期对绘画艺术治疗有系统研究,她曾经在北京安定医院进行过为期一年的绘画艺术治疗研究,试图通过绘画艺术治疗形式对精神病患者进行治疗。她认为,精神病人的非理性状态确实有利于释放潜意识,这对艺术创作肯定是大大有利的。
自然、率真正是郭海平等艺术家反复提倡的艺术价值。但是艺术是否仅仅是求真,或者说只有求真是否足够?这些问题如同繁多的艺术流派一样,每个人有不同见解。
像更被普通人接受的精神病人张玉宝的作品,反映出这位精神病人拥有出色的将抽象和具象自由转化的能力,而更多精神病人的作品还只是对个人感受的纯抽象表达。这是否正是“非理性”的他们与“理性”的社会大众沟通的一大障碍?
郭海平的试验无力证明这些问题。
文学批评家王干在参观完作品后表达了遗憾:“艺术是直指人类心灵的,这一次我们没有看到真正有震撼力的作品。”更多人认为这次艺术尝试的价值更在于活动的本身而非作品。
但即使不少人对此次艺术创作本身价值持有异议,绝大多数人还是对郭海平的这次试验表达了钦佩。“郭海平的这次活动是开创性的,从来没有人像他这么成功地向普通公众展示了一个完全不为人知的精神世界。”孟沛欣评价说。
无畏的幸福的微笑
此次作品来北京展览,祖堂山的“大师”们并不知道,医院也十分小心,出版的书决不让病人看到,因为涉及到个人隐私所有作品都采用化名,涉及病人的图片脸部都打上了马赛克。这种出于保护病人的初衷往往会令病人感到愤怒:凭什么我的作品不能署自己的真名?凭什么我的脸被涂花?
郭海平说,他的希望是以后能让病人以真名真姓像艺术家那样堂堂正正地出画册,让这个最边缘的群体光彩地出现在中国的艺术界里。
在精神病院的三个月里,郭海平与一位名叫小五子的病人交情很深。要离开祖堂山的时候,他跟病区主任王玉说,能不能请小五子做病人代表在欢送会上说几句话。王主任告诉他,小五子最近拒绝吃饭,医院就采用鼻食的方法给他灌,可是他不服从,“哗啦”一下把管子整个从肚子里抽出来甩在地上。
这么有艺术天赋的一个人,一下子到这个状态,郭海平听到,伤感得一塌糊涂。那天的日记,他写道:我无法回忆任何一位病人在画室里经历的一切,因为任何回忆都会让我感到无比的悲哀和绝望。
后来小五子灌过鼻食以后,王玉又带他来画室,他一直沉默地望着窗外的天空。12月的南京,寒意深凉,树木都变得光秃秃的,在风里弯着。
郭海平结束了癫狂艺术的试验。
“我和医生看病人的视角不同,医生是俯视他们的,我一开始是平视,最后我就仰视他们了。他们都在天上啊,他们太牛逼了!像天使一样俯视人间!”
“精神病人经常笑得幸福得不得了,医学上他们叫傻笑,我说呆B,医生根本不懂,这是一种无畏的幸福的微笑。”
虽然到现在谁也说不清楚“疯狂”与“艺术”之间到底有什么玄机,但是很多像郭海平这样的艺术家相信:虽然很多对正常人开放的门对精神病人关闭了,但上帝有一扇门总是对他们开着,那就是艺术之门。
(文中出现的精神病患者均采用化名)
他们是谁?
见习记者 陈鸣
精神病人究竟是怎样一群人?
在医学上,“精神病”有很多类,包括:精神分裂症、狂躁抑郁性精神病、更年期精神病、偏执型精神病等。主要表现在由于丘脑、大脑功能紊乱而引发的感觉、记忆、思维、感情、行为等方面表现异常。精神病患者可能表现出严重的心理障碍,其认识、情感、意志、行为均可能出现持久的明显的异常。
然而,医学上对“精神病”的定义和患者的强制治疗,长期以来一直饱受以哲学、历史和艺术为代表的人文学者的强烈反对。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声音来自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于1961年完成的作品《疯癫与文明》。福柯通过详细考察西方精神病院制度形成的历史,在书中提出:“疯人”其实只是一个历史中形成的文明现象,精神病并非一种确切意义上的“病”,而是一种随时间而变的异己感。在西方中世纪以前,疯癫一直被认为是和“理性”一起构成文明深度的两个元素,到了16、17世纪人们开始将疯癫与愚蠢联系在一起。一直到18世纪末,疯癫才被命名为一种精神疾病,“精神病人”被实行禁闭政策。在福柯看来,“疯癫”纯粹是理性人群对非理性人群加以迫害的历史。
而在艺术界,实际上很多艺术家也并不同意“精神病人”这一说法,他们认为:相对于经验的意志,生命本身的意志更应该被强调,而艺术的最大价值就在于肯定人的非理性的价值。诸多艺术家以此为由反对以“精神病人”给这些非理性人群命名。在艺术史上,很多大师就被认为是“精神病患者”,其中凡·高、蒙克这样的天才人物。
也并不是所有精神病医学家都选择与哲学家艺术家对立。著名的意大利精神病医学家塞拉·隆布罗索曾经专门写了一部专著《天才的人》,来详细论证“极端聪明的人都是极端癫狂的”,他坚信“事实是,不要说有众多的天才人物在他们一生的某个时期,都是妄想幻觉的人或者精神错乱的人。还有多少大思想家,他们的一生都表明他们是偏执狂或妄想狂”。
医学上对“精神病”的定义和治疗手法广受争议的最重要原因在于,到目前为止,精神病都是“病因不明”的,目前用于治疗的药物成分大部分是神经阻断剂,只是克服了精神病的表现症状,对患者神经系统却有很大伤害。
中国政府卫生部门于2005年公布的官方数据显示,中国国内的重型精神病病人总数达1600万,其中精神分裂症患者达600万人次,且这个数字还在以每年10万名的速度增加。如何建立对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治疗机制,帮助他们回归社会,改善患者及其家庭的生活质量,已经成为整个社会必须面对的重要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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