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虎蹊跷死亡背后

　　东北虎蹊跷死亡背后

　　■本刊记者/刘炎迅（发自湖北宜昌）

　　对于“三峡森林野生动物世界”一只东北虎的惨死，各方说法有出入

　　它是一只东北虎，雌性，6岁。

　　最近的几年里，它一直生活在“三峡森林野生动物世界”（下简称“动物世界”）里，那是距离宜昌城40多公里的一个名叫金银岗的地方。

　　12月19日深夜至次日凌晨，夜幕笼罩的那段时间里，它遭人戮杀，虎头、四肢膝盖以下部位以及一身的虎皮不翼而飞。

　　当地警方第一时间介入调查，各级主管部门也陆续表示对事态的高度关注。

　　不断曝光的诸多疑点，让事件显得扑朔迷离。

　　而案件背后，私人动物园生存困境的现实也浮出水面。

　　第一发现人是谁？

　　“金银岗的‘动物世界’一只老虎被人杀害。”12月20日，消息在宜昌市民中间传播。

　　次日下午5时，宜昌市林业局办公室主任王平予以确认，“被杀的是一只成年雌性东北虎”。

　　在当天的《三峡日报》上，王平以通讯员的身份，发出一则报道，称：“12月20日7时30分左右，宜昌三峡森林野生动物世界管理员李景林在打扫园区内路面卫生时，发现一只东北虎被杀害。李景林立即向野生动物世界负责人汪建祥报告，汪建祥于7时38分向市林业局野保科报告情况，并拔打110报警。”

　　此说法却遭李景林本人否认，他告诉《新世纪周刊》，20日那天，他起的很早，在院子里扫地，看到汪建祥也在一边扫地。汪建祥是动物园内的另一名饲养员，同时兼职保安。

　　“后来警察来了，小汪给他们指路，警察就把园子大门给封了。我就奇怪，汪建祥走过来，他说园子里死了只老虎，腿和皮都被扒走了。”李景林说。

　　下午2点多，警察陆续离开，李景林独自跑到东北虎虎舍，数了几遍，“没少啊。”在他印象中，园子里去年有4只东北虎，今年增加了一只，共5只。

　　李景林有些不解，去问汪建祥。汪建祥笑着说：“东北虎本来一共6只，你记错了。”

　　但李景林仍坚持认为，园中老虎没有少。他的依据是，19日晚上，他住在靠近东北虎虎舍的平房宿舍里，夜里没有听到有狗叫或者其他动物的叫声，“有人来杀老虎，不可能一点声响都没有！”

　　22日的《三峡晚报》上，王平再次以通讯员的身份发稿，该稿中所述内容与21日《三峡日报》基本相同，认定李景林是现场的第一发现人。

　　但是，23日在动物园内，面对《新世纪周刊》，汪建祥承认，20日早上，他第一个发现了虎尸现场，随后报警。

　　对事发现场的描述

　　关于发现人的矛盾说法，让一些人甚至怀疑老虎被杀一事是否真的存在。

　　紧接着，有媒体曝光称，宜昌市林业局多名官员均表示未看到现场。而此前，向媒体通报消息的王平也没有看到现场，王平向《新世纪周刊》坦言，关于现场的情况，她是在电话里听赴现场的该市森林公安局局长周立平介绍的。

　　对于舆论的质疑，宜昌市官方立即予以回应。12月23日，该市林业局召开会议，表示“东北虎被盗杀”一事属实，林业部门“没有造假，更不存在炒作。”

　　“警方绝不会拿案件开玩笑的。”宜昌市森林公安局局长周立平接受《新世纪周刊》采访时表示，“已进入立案侦查阶段”，没有确凿的证据，公安部门绝不可能随便对外公布这种案情。

　　秦茂林曾在2003年至2005年期间担任动物园园长一职，目前为动物园督导管理员。他告诉《新世纪周刊》，20日清晨，他曾跟随警方赶到现场，协助警方办案。

　　“我看到了现场，很惨啊，那老虎歪着躺在路边水槽上，皮毛都没了，头和四个爪子都没了，地上到处是血，还有一条很长的血痕，应该是被拖拉出来的。当时，公安局的人找到四个注射器，医院用的那种。”秦茂林说，警方用胶袋封装好注射器后，特别拿给他看了一下。“初步估计，是犯罪分子作案时麻醉老虎用的。”

　　但此后宜昌市森林公安局局长周立平接受《新世纪周刊》采访时，却否认了发现注射器的说法。“作为专案组组长，我那天在现场没看到什么麻醉针管。到目前为止，我也还没有接到有关针管的报告”。

　　当地警方将东北虎遇害一案定性为“一起重大非法杀害野生动物案”，警方已启动“林业生态重大破坏紧急预案”。

　　对于案情，当地官方显得莫讳如深。24日下午，在宜昌市林业局四楼会议室，林业局多名官员和警方召开了一次联席会议。当与会的一位女警察看到记者走近会议室，立即返身将门锁住。20分钟后，参与该会的曹光毅对《新世纪周刊》表示，“这是案情专题会”，案件尚未侦破，会议内容不便透露。

　　动物园里的意外发现

　　“这次的案子会不会是动物园内部的人干的，监守自盗，牟取私利？”当官方努力证实戮虎案的真实性时，有人甚至生出这样的疑问。

　　案发次日，在动物园大门口的售票厅二楼房间内，记者发现了近百箱的“补骨酒”。在箱体外包装上，印有“内部特供，三峡森林野生动物繁殖驯养基地荣誉出品”、“采用本基地珍贵动物骨骼为主要原料，配以多种名贵中草药”、“纯正粮食酒，古法泡制而成”等字样，同时标明，生产地址为“湖北省宜昌市三峡森林野生动物世界”。

　　23日上午，在动物园售票厅的一楼，记者又意外在靠墙摆放的冰箱的冷冻层里发现两只完整的幼虎尸体。根据有关规定，动物园如有动物死亡，须上报相关部门。两只幼虎尸体为何存放于此？动物园是否上报林业局？

　　同一日，在动物园内一栋名为“两栖爬虫馆”的二楼三间房内，记者又发现4张动物皮，分别为骆驼皮和梅花鹿皮。接受警方询问时，汪建祥承认，在此房间内曾宰杀病死的骆驼和梅花鹿并剥皮。

　　这些“节外生枝”的发现，增加了人们的疑惑。一位当地人说：动物园是否一直在拿动物牟取私利？”

　　“这都是外界的猜测，没有根据。”曹光毅对《新世纪周刊》说。

　　关于补骨酒，曹光毅说：“我们检查后发现，那些酒箱里的盒子都是空的，并没有酒，2003年‘非典’之后，动物园的生意就不好了，为了搞创收盘活经济，他们的确曾经想做些虎骨酒去卖，但市里一直没有批下来，这些空盒子就是那时留下的。”但《新世纪周刊》记者在现场观察发现，这些酒箱子都做过封口处理，清晰残留着宽边封口胶带的痕迹。

　　《新世纪周刊》从动物园附近一些餐厅老板处了解到，动物园这些年一直在出售虎骨酒，价格一度在180元每瓶左右。有知情人士还介绍，前年该园举办活动曾摆宴请客，当时酒宴上已经有虎骨酒。

　　该市林业局局长刘先新对此的解释是，广西桂林雄森熊虎庄园曾经送过该园一批虎骨酒。

　　曹光毅也说，这批酒是2004年广西送的。“可以肯定，我们没有生产酒，但是确实有过酒。”

　　宜昌市林业局副局长张松林、杜支虎也都表示，三峡野生动物园没有药酒的生产权，该园的虎豹等动物死亡后，园方有义务及时上报林业部门。对其遗体的处理必须征得林业部门同意，在林业部门监督下才能进行。两人均称：“动物园不可能用动物园动物作原料生产药酒”。

　　《新世纪周刊》致电广西雄森熊虎山庄事务办公室主任周达海，但他拒绝接受采访。

　　关于两只幼虎尸体，24日下午，在该市林业局，曹光毅对《新世纪周刊》明确表示：“动物园曾向局里汇报了这两只小老虎，是难产死的。”但几分钟之前，在该局一楼，野保科科长张成刚却说，动物世界不报告也属正常，他们自己对此有详细记录。此后记者了解到，存放幼虎尸体的冰箱已经被查封。

　　24日下午4点左右，汪建祥站在园门内向记者展示了两只幼虎的死亡记录。在一个薄薄的32开的笔记本上，汪建祥翻开其中的一页纸，上面用黑钢笔写着一段文字：“8月14号早上开始交配的，连续配了四天。经观察后，就关到了后面的虎园里面。11月28号早上7点钟，发现母虎异常，就用电视采取监控。11点钟下了一胎，腿先露出来。当时不敢进去，因为不能确定。一直到下午两点，又下了一胎。两只确认都死了就放在冰箱里保存了。当时对母虎进行了加强营养，喂了鸽子，给了它一些消炎的药吃。”这份手写的简单记录，并未上报林业局备案登记。

　　动物园困局

　　24日上午，在宜昌市九州大厦门前，当地人赵宇对《新世纪周刊》说：“这两年动物园经营不好，没有钱，雇不到足够的保安，也没有能力装配先进的防盗设备，不出事才怪！”

　　下午，记者再次来到“动物世界”。只见大门紧闭，门内，身穿保安制服的汪建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朝着一只来回奔跑的身形瘦小的狼犬大吼：“过来——来——！”

　　他的声音很大，狗却并不理会，自顾跑向园子深处。汪建祥这才扭过脸，对站在门外的记者说：“狗已经放开了，你们自己小心，被咬了我可不负责！”

　　20日以来的几天里，他每天都会被门外的记者围着问个不停，他有些恼，不时冒出一句狠话：“不要以为你们是记者就行，我是有权力打你们的。”

　　他是目前“动物世界”仅有的5个工作人员之一。但在晚上，只有他和妻子刘某以及另外一位年纪较大的李景林留守动物园。

　　汪建祥自称，去年8月来到动物园工作，承担的职责颇为繁杂，既是保安，还要兼顾售票以及基本的饲料采购。自今年10月20日以后，他还当上了动物世界内肉食动物的饲养员，因为原来的饲养员辞职不干了。

　　“动物世界”共占地598亩， 2002年作为一个招商项目被引进到宜昌，动物园是由宜昌市林业局下属二级单位三峡植物园和广西雄森熊虎山庄共同投资1.2亿元组建，宜昌方面占股20%，山庄占股80%。据曹光毅介绍，当初建设“动物世界”有三个目的：一是野生动物的繁殖和培育；二是野生动物的科研、旅游；三是野生动物产品的开发。

　　此后，“动物世界”还被国家林业局确定为在三峡地区的野生动物保护繁育中心，肩负着对三峡地区濒危野生动物抢救、繁育与管养的责任和义务。

　　“动物世界”规划放养野生动物100个品种以上，包括老虎、黑熊、非洲狮、鳄鱼等一批凶猛的陆生或两栖动物，它们被分布在救护区、繁育区、野化区、表演区等8个养殖和展览区内。

　　该园内包括老虎等动物，基本是从广西桂林雄森熊虎山庄移民而来。当时宜昌本地媒体写道：“桂林雄森熊虎山庄1130只野生动物加盟后，将使之成为三峡地区新的旅游亮点，同时填补宜昌没有野生动物园的空白。”

　　多位宜昌市民回忆说，2002年动物园刚开业时，宣传力度很大，宜昌城内到处可见大型宣传海报和灯箱广告。而那时，宜昌市民也的确对那些远道而来的动物们表示了极大的热情。“那真是动物园的一段黄金岁月。”林业局一位官员如此感叹。当时，动物表演中，最具吸引力的是“百兽盛会”，由50余名演员和近百头的动物出场，气势恢宏，场面壮观。

　　但开业次年的2003年，一场“非典”让动物园陷入经营低谷。时任园长的秦茂林深有感慨：“几乎没有门票收入，那么多动物要养活，难啊。”

　　“非典”过后，“动物世界”调整了经营班子。作为公司常务副总经理的祁威，曾提出了雄心勃勃的经营策略和规划，他说，今后将从事猕猴养殖，通过熊虎山庄出口到国外，按一年出口400只、每只8000元计，年收入可达320万之多。

　　但此后至今，“动物世界”一直没有咸鱼翻身，经营愈发困顿。湖北省林业厅曾发布一份调查报告显示，2003年，“动物世界”一年的门票收入只有60万元。而要维持动物园正常运转，一年所需资金在千万元左右。

　　张成刚也对《新世纪周刊》坦言，这些年，“动物世界”的生存很不易，政府每年也在支持，但总是有限。

　　在“动物世界”内，原本有40只左右的老虎，目前只剩下15只，其余都在外面打工。

　　武汉动物园总工程师杜有顺介绍说，成年的华南虎、孟加拉虎、东南亚虎，每天要进食5公斤以上鲜肉，东北虎食量更大。

　　“一只老虎一年要吃掉1800公斤以上鲜肉，新鲜牛肉、鸡肉、猪肉等肉类的价格，1公斤均在20元以上，一年下来，一只老虎要吃掉3.6万元以上，狮子的食量与老虎差不多，豹子食量小，但一天最少也要吃2.5公斤鲜肉。”杜有顺说。该园饲养员李景林、汪建祥均证实，这几年生意比以前差多了，现在该园的门票年收入不到50万元。“这样低的收入，显然难以应付巨大的动物开销。”

　　23日，记者进入动物园，看到东北虎虎舍内，几只东北虎身形瘦弱，无精打采。其中一只虎，抱着半截枯树桩专心地啃着。一位当地人笑着说：“饿急了，老虎也吃素了。”

　　2005年后，当地居民汪竹义承包了“动物世界”，注册成立了“宜昌金银岗野生动物世界有限公司”，注册资本为10万元，经营范围包括野生动物驯养、繁殖、展出。仅有的资料显示，汪竹义为宜昌市烹饪协会第一届名誉会长。

　　承包后，动物园日常的事务主要由其弟汪章义负责。汪建祥是汪竹义的堂弟，跟着过来帮忙。

　　汪建祥对《新世纪周刊》说，去年园内还有一些保安员，后来因为收入太低，都离职了。如今，这么大的园子，就依靠汪建祥等3人来巡视。

　　根据值班制度，汪建祥每晚要巡逻两次。19日下午5点多，汪建祥巡逻了一次。本来按照要求，凌晨4、5点也得巡逻一次，但是20日凌晨时，汪建祥偷懒了，“那时我在传达室里，现在生意处于淡季，人手有限，工作量又比较大，我感到很累。”

　　没有接受过专业动物饲养培训的汪建祥，承担着日常喂食老虎等食肉动物的任务。22日下午，有记者看见，汪建祥将已发臭的死猪切成条块，加入“头孢”类抗生素胶囊后，喂给虎豹吃。

　　在动物饲养专家杜有顺看来，汪建祥此举危害很大，“死猪死鸡体内可能含有细菌或病毒等病原体，给虎豹食用，会影响虎豹健康。另外，饲料中添加抗生素，也要严格按规程操作。”

　　停业整顿

　　“金银岗那儿的动物世界，路程远，要想看老虎之类的动物，市中心的儿童公园里就有。”12月24日，宜昌儿童公园门前，带着女儿来“看大老虎”的中学教师马宜琴说。

　　“动物园内容太同质化。”武汉大学商学院教授秦永和说，游客基本上是“一次性消费”，所以即便没有“非典”的打击，如果自身缺乏有效的创新管理，动物园很难长久兴盛，更何况“三峡森林野生动物园”较之市内的儿童公园，地势太偏，缺乏吸引力。

　　“一旦自身经营困顿了，很多问题就会出现，比如动物饲养水平，园区安保能力等都会下降。”秦永和说。

　　2004年前后，湖北全省兴起野生动物园投资热，老虎数量高峰时超过200只。其中武汉一市，便相继出现7家动物园，除武汉动物园是国有外，其余6家均为民营或合资。一位早期进入这个领域的企业家说，投资野生动物园，不仅基础投资巨大，占用大量土地，动物饲养、场所维护更是一大笔开销。

　　25日，宜昌市林业局新闻发言人曹光毅介绍说，目前，林业、公安部门已开始对三峡森林野生动物世界进行整顿，自26日起动物世界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