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前几天,参加一个座谈会,讨论李亚平的新作《帝国政界往事——前清秘史》。这是他以《帝国政界往事》为题出版的第三种书。会上有记者问起他为什么采用这种方式写作。他说,常去潘家园逛旧书市场,在那里,郭沫若、范文澜讲中国历史的书一两块钱就能买到,而黄仁宇、唐德刚、吴思讲中国历史的书,逛多少次也看不到。
因为这些书,个人更喜欢收藏。所以,他决心用后者的路子写中国历史。
毕:李亚平的书我也看过。第一本写宋朝,第二本写明朝,文笔都很生动,也有思想深度。看得出他受了黄仁宇的影响。他和吴思是中国人民大学的同学,有比较多的交流。
梁:李亚平提出的问题很有意思。按说,郭沫若、范文澜都是现代中国史学界的泰斗,为什么他们主持编写的中国历史书反而不如黄仁宇、唐德刚、吴思的受欢迎呢?我们都知道,郭老、范老在“文革”以前,各自在中国科学院系统领衔了一个中国通史的写作班子。郭沫若领衔的成果叫《中国史稿》,范文澜领衔的成果叫《中国通史》。他们说是主编,其实年事已高,社会活动又多,实际由助手撰稿,而叙述历史的框架,只能是当时正统的观点。因此这些书,虽有个人领衔,其实都是官修史书。官修经费有保障,资料条件优越,但表达个人见解的自由度很小,所以很难带来阅读的快乐。个人得到这种书,搬迁新居、打扫卫生时不想保存,送到废品收购站,再流到潘家园,一点也不奇怪。
毕:官修史书的机构,现在比古代更多了。政府划拨的修史经费,也非郭沫若、范文澜时代可比。但这些机构编写的各种史传,真正能够引起读者兴趣的,还是寥寥无几。
梁:在西方,从古希腊希罗多德、修昔底德开始,史学的传统就是私人编纂,个人修史,一直持续至今。所以史书枯燥乏味的情况不具有普遍性。而中国史学的源头却是官修。商代就有了史官。中国古代的史书虽有官修、私修、奉诏私修几种情况,但官修一直是主流。顾准就说中国文化传统是史官文化,“所谓史官文化者,以政治权威为无上权威,使文化从属于政治权威,绝对不得涉及超过政治权威的宇宙与其他问题的这种文化之谓也”。再有才华的学者,参与官修史书,也不能不在某种程度上放弃自己的个性追求,而服从政治权威的意志。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毕:晋国的董狐,宁愿被杀头,也要秉笔直书,记录历史的真相,不也是中国史官的传统吗?
梁:董狐之笔令人敬佩,但只是史官中的特例,非史官文化的主流。就是今天,参与官修史书的学者,也不乏有才有德之士,但最终完成的成果,还是得符合政治权威既定的整体结论和表达风格。
毕:我也看好私人修史。人们爱看的史书,几乎都是出自私修。最近,深圳有位张光渝先生出了一本新书,名为《告别元老》。他不是专业的史学工作者,只是在经商之余从事研究。因为其父是原煤炭工业部部长张霖之,“文革”中死于非命,他想为父亲立传,在写作的过程中,采访了很多父亲的朋友和同事,从而感受到党史中有很多值得进一步研究的盲点,于是一个人物一个人物地梳理,一个事件一个事件地挖掘。其父的传记完成之余,日积月累,居然研究了几十个开国年代的将军、部长、封疆大吏。其中不少人物的研究都颇具新意。
梁:张光渝这部书之所以有味道,关键在于独立二字。采访也好,搜集资料也好,他用的都是自己的钱,而不是公款。所以,选择人物,分析问题,评说往事,分辨是非,也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更不囿于已有的定见,只是力求出以公心,还原真相,公正公允。这就是私人修史的长处,也是读者看好的原因。
毕:不光是史学,整个人文学术都存在官修还是私修的问题。现在教育科研机构的成果评价看“课题”,课题的级别越高,书做得越大,经费越多。但越是为课题完成的书,往往越没有人看。旧书店到处可以看到“课题”成果,放在那里无人问津。相反,那些报不上课题,拿不到经费的著述,反而好东西的比重大。越是个人化的研究,越可能拥有读者。比如许多杂感随笔,都有私人收藏。“书话”类的短文集子,比高头讲章式的著作更受读者青睐。在旧书店,此类书话的价格成倍上涨,而那些大部头却一分不值。做一个诚实的学者,认认真真写一两本读者愿意收藏的小书,其实比什么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