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味年来(组图)

　　难忘扬州过年

　　文/段宝林

　　春节,以前叫“过年”，北京人又叫“过大年”，这是农历的新年，是中国最古老的一个节日，已有四五千年的历史，一直追溯到尧舜时代。当时是用打猎获得的美味，祭祀百神的盛大节日。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关系到新的一年的生活、命运，所以人们都非常重视它，经过几千年的发展，春节已成为中国最大的一个节日，节日的时间也最长。从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祭灶开始，直到元宵灯节以后，才告一段落，它的内容是非常丰富的。

　　春节是古代的狂欢节，孔子曾带着自己的学生们去观察人们庆祝春节的庆典活动，看到“一国之人皆若狂”，子贡很不理解：“为什么全国人民都这样狂欢呢？”孔子说了一段非常有哲理的话，他对学生们说：“人们一年苦到头，只有过年可以痛痛快快地欢乐一番，你们年轻人是体会不到的呀！张而不弛，是不能持久的。弛而不张，当然也是不行的。所以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这是《礼记》“杂记”篇中很有名的一段话，是孔子对春节狂欢民俗的思考，非常深刻。

　　春节是古代的狂欢节，几千年来一直如此延续至今。人们虽然平时生活很苦很忙碌，但过年时，总要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吃，最好的衣服拿出来穿，最好玩儿的文艺娱乐节目拿出来玩。春节是生活中最美好的日子，它给我的印象也最深，终身难忘。

　　我的童年是幸福的，也是悲苦的。春节是我黑暗岁月中的一线光明。我是一个孤儿，十岁就死了母亲，父亲死得更早。但在我幼小的记忆中，还保存着对春节的美好印象。

　　我的家乡在文化古城扬州，春节的气氛很浓。记得小时候过年时，我穿着新的红色毛衣，披着新的披风(大氅)，由妈妈抱着去外婆家拜年。那披风真好看，红花面子和里子，领口还有两根带子，带子的头儿上各有一个小小的红绒球儿，这活蹦乱跳的红绒球儿，七十多年来依然令我印象很深。

　　外婆家在缺口城外运河边上，到外婆家就进入了一个新的天地，和城里不大一样。我爱听运河上纤夫们拉船时歌唱的号子，高亢悠扬，一唱众和，好像从天外飞来的音乐。晚上运河中小汽船的红灯在河上游动，非常好看。那冲天的汽笛声，更令人震惊。亲戚们来拜年形成欢乐的聚会，我的干爹张慕凯当时在清华大学土木系读书，他们兄弟几人带着我去河对岸长生寺玩，我第一次乘上了自行车，他们带着我，骑行在运河边上，看热闹的庙会。

　　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本入侵中国，我家和外婆家的米店和板厂都关门了。祖父和外祖父都死于战乱之中，但即使在这一时期，年还是要过的。记得日本鬼子来之前，我和父母到扬州西山农村“逃兵荒”，当时我只四岁。农村过年，做很多好吃的东西，别的我都不记得了，但对“洗面筋”却留下了新鲜的记忆。我亲眼看到大人用水淘洗掉面粉中的白粉，最后留下了淡黄色的面筋，那面筋不多，却有黏性，很好吃，真是来之不易。我和农村的小朋友们一起玩儿，是非常欢乐的。记得有一次，大孩子们带我去赶集，在热闹的集市上买回一个风筝，还一起放了玩儿。

　　后来，父亲去世了，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做小生意糊口，生活困难，但过年时，还是要好好地过。过年之前要大扫除，把角落里的灰尘都要清洗干净，擦洗家具，把地板也擦洗得干干净净。我忘不了母亲对这年终大扫除的说法：“掸尘——大开荒”，用这种“大开荒”来迎接新的一年。

　　母亲在过年时带着我和弟弟去扬州大舞台看戏，看的是扬州香火戏，非常好听。但当时扬州只有这一家戏院子，入场时非常挤，妈妈拉着我，抱着弟弟，在挤挤推推的混乱之中，竟把弟弟新买的帽子挤丢了。那一年我五六岁，弟弟只两三岁，母亲在回来的路上还到照相馆去和我们照了一张合影。这是母亲和我们的唯一一张合影，弥足珍贵，是在过年时照的。母亲的双手搂着我和弟弟，一边一个，照片中母亲的笑容已露出了皱纹，而当时她还不到三十岁。

　　母亲去世后我就到外婆家去生活。过年时因人多，准备的年货也很多。首先要磨茶米(即江米，黏米)粉子。把家中小石磨拿出来，一个人放米在磨眼儿里一个人推磨，要磨几十斤米，用来包圆子(即汤圆，元宵)。扬州人大年初一和正月十五都要吃圆子，所以要用不少糯米粉儿。推磨是很累人的活儿，磨了之后，还要筛，一遍不行至少两遍，吃起来才爽滑。

　　过年的食品是很多的，在过年之前要蒸很多点心，存放在一个大缸里，可以在春节期间吃好多天。因为天寒地冻，点心不会坏。点心有几种，包子是最普通的，但有的馅儿很特别，大约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有豆沙、韭菜、野菜馅儿等。还有一种黏面点心叫“米团子”，是甜的，用糯米粉包豆沙，包好之后再在外面滚上糯米饭粒儿，然后上笼蒸，特别好吃。好像是扬州特有的年食。

　　过年前还要做很多“十香菜”。这是用十种原料炒成的年菜，其中有雪里蕻、豆腐干、笋丝儿、芹菜等等，剁成丁儿炒，别有风味。这似乎也是扬州特有的。大年初一，扬州人吃圆子，吃的是实心圆子，是用糯米粉搓出来的，什么馅儿也不放，纯实心儿的，沾白糖吃。这汤圆表示团圆、圆满、实实在在、甜甜蜜蜜——大年初一吃是很吉利的食品。

　　正月十五吃的汤圆就大不一样了，那是“大圆子”，包了很多馅儿，有水晶的、豆沙的、芝麻的等甜馅儿，还有咸的，用芥菜、瘦肉等做馅儿。所谓水晶就是用猪油丁儿加白糖做成，煮熟之后猪油丁变成了透明的水晶，味道特别鲜美。

　　过年时好吃的东西太多了，所谓年货，也多是吃的。小孩爱吃糖，在拜年时，招待客人的桌盒中就放着好几种糖，有花生糖、寸金糖、浇稀片、云片糕、酥糖、麦芽糖等等。

　　麦芽糖又叫关东糖，糖瓜儿，在扬州是比较细长的那种，祭灶时用。扬州人一般在腊月二十四祭灶，在锅灶烟囱旁边有一神台，上有灶王爷的纸像，两旁有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据说灶王爷平时监视一家人生活，过年要上天向玉皇大帝报告，所以祭灶时要用糖瓜儿甜他的(或粘他的)嘴。扬州人祭灶时除了菜肴与糖果外，还有一大碗“灶饭花”，这是用大碗装的满满一碗糯米饭，上面放几颗红枣、青梅、莲子等果脯，中间插一支带叶儿的松枝，松叶上挂了不少红红绿绿的彩纸花儿，在祭灶时放在中间，祭灶后放着，过了年才吃。

　　大年三十的团圆饭(又叫守岁酒)是非常重要的。各种各样的菜都有吉利的口彩儿，如芹菜表示勤快，葱表示聪敏，豆腐象征富裕，一双鱼儿表示“年年有余”，当时不吃，过了年才吃。团圆饭中最大的一个菜叫“头菜”，是用头大碗装的大杂烩，里面有鱼圆、肉圆、芋头、慈姑、豆腐、腐竹、笋子、猪肉、鸡鸭肉，甚至还有海参、鱼翅、鱼肚等等，这个头菜有个很好的名字，叫“全家福”，又叫“大团圆”。全家在一起守岁、过年，这是大年三十的聚餐，最好的菜都拿来吃，外地的人急着赶回家过年，主要就是赶上这个团年饭。

　　大人们守岁，要在一起谈笑，等到子时午夜过后才睡。为什么要守岁呢？据说是怕做噩梦，如在刚入新年时做了噩梦，就会使整一年都不吉利。

　　我们孩子们不能熬夜，也听不懂大人们在谈些什么，睡得比较早。大人们会把红枣儿、云片糕和红纸包着的压岁钱等放在我们的枕头底下。这样，在大年初一早晨，我们一睁开眼就可以吃那甜蜜蜜的枣子和糕点糖果，看到红红火火的压岁钱，那美滋滋的感觉是难以形容的。又增加一岁了，见了大人就忙说“恭喜恭喜”，给大人们拜年。但拜年时和北方不同，并不对着人磕头，而是边说给谁拜年，边对堂屋中间的神像磕头。在堂屋两边墙上还挂着祖先的像，也给他们磕头拜年，请他们回来一起过年。新年这个最美好的日子要和祖先一起来过，这才是大团圆，也是不忘根本的意思，这是几千年来流传不绝的传统。

　　过年的春联也是很红火的，每家每户都要贴上新的春联，用大红纸写的，非常鲜艳。在大门上贴的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在每个房间门框上也贴对联，我印象很深的有“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寿比南山不老松，福如东海长流水”。当时我小学还没有毕业，对门的邻居李家海的父亲去世了，他母亲就让我给他家写了一副对联，我说我就写“天下太平，四季平安”吧，她说很好。现在看来这根本不像对联，两个“平”字是犯忌的。但当时在日寇铁蹄下，民不聊生，战乱不止，人民是向往过“太平日子”的，渴求和平幸福的生活而不可得，这两句话也反映了人们的心声。扬州人的文化修养一般是比较高的，对联的质量也比较高，像我写的这副幼稚的对联当然是绝无仅有的了。

　　正月初五是财神生日，商家都要到财神庙进香，请一尊财神菩萨塑像供在家里。据说有人天不亮就在庙门口等着“烧头香”，第一个进去烧香磕头，可以大吉大利兴旺发达。商店的对联也多为“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扬州是商业城市，通向三江四海，是很开放的，过年时敲锣鼓、放鞭炮，形成了很浓的节日气氛。记得1949年扬州解放时，正碰上过年，我就到对面王家米店参加了他们的锣鼓队，敲锣打鼓迎接新年，也迎接了扬州解放。

　　正月十五元宵节是春节的高潮，也是尾声，春节就在这热闹的高潮中结束了。元宵节最令人感兴趣的是吃元宵和文艺大游行，吃的是有甜有咸的大馅儿汤圆儿，是用手包的，和北方摇出来的不同，更大，皮薄馅儿多而且更加绵软好吃。文艺大游行主要在最热闹的商业大街上，人们争着去观看，演出队伍有两三条大龙，那舞龙的套路似乎比北方更多，除盘龙、游龙外，还有滚龙，那长长的龙灯像一圈圈的钢丝弹簧一般在街上滚动，煞是好看。此外，还有舞狮、太湖船、老汉推车等等，太湖船的彩船中坐着一位盛装的少女，外面有一位男子撒网打鱼，边舞边唱，唱《杨柳青》等扬州小调，非常好听。元宵灯节，家家户户都挂起各种彩灯，有各种动物、花卉形状的灯，还有活动的风灯(走马灯)，商家挂在门口，互相争奇斗艳。我们小孩儿手提荷花灯或拖着在地上滚动的兔子灯、小狗灯、青蛙灯等等，这是用纸扎糊成的，里面点上蜡烛，晚上看起来非常红火可爱。

　　以上是我十五岁以前在家乡过年时的情景，虽然几十年过去，回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

　　后来我参军离开家乡、又考上北大，基本就是在北京过年了。北京过年也很热闹，有许多庙会，有各村各镇的社火演出，有踩高跷的表演，都很精彩喜人。总之春节是最美好的日子，是最令人高兴的日子，也是最令人难忘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