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足少年逃亡东莞五年 本报记者伴随前往上海
自首犯错少年路在何方
昨日是周三石自首后的第11天,他一直待在看守所里。负责他的案子的警官告诉记者,三石的案子情节基本清楚,会尽快移交检察机关。
5年半前,17岁的少年周三石因何被通缉?又为何只身逃亡广东?逃亡的时间里,他都做过什么?2008年,23岁的他又为何选择自首?
本报记者拿到独家消息,一路陪伴周三石从深圳出发前往上海自首,在长达17个小时的硬卧车厢内,倾听三石讲述他成长的故事,带读者走进过错少年的内心世界。
文/图本报记者李颖
2002年9月的一天,17岁的周三石傻傻地站在那里。面前两个人不停地争吵。他眼看着老乡用胶带将那个吵嚷着的四川女孩绑了起来。老乡拿到了银行卡和密码后冲三石喊,让他把女孩的手机拿走。他下意识拿走手机,跑出房间。
银行卡里有2000多元,钱和手机都被老乡拿走了。半个小时以后,老乡打电话说,那女孩报警了。三石没有去自首,他吓傻了,跑了,这一跑就是5年多。
童年 三石出生在陕西安康一个小镇上,他爸爸早年遇车祸,右腿终身残疾,靠辛苦劳作在公路边开了家杂货铺,是当地“一个传奇”。三石妈妈能说会道,会“精打细算”。他还有姐姐、弟弟、妹妹和一个瞎子叔叔。
父母常年在外奔波,三石的童年大部分时间是和瞎子叔叔一起度过的。瞎子叔叔卖了30年血,至今未娶。三石有个愿望,就是将来有钱了能给瞎子叔叔说个媳妇儿,照顾他。
三石小学时成绩还很好,小学毕业,三石却不肯再上学了。17岁之前,他打工经历之丰富让人听之兴叹。
他先帮家里看店,14岁时差点被骗进传销组织,15岁时去山西煤矿挖煤。这一年,他来到了广东,在一家地下电线厂负责卷电线,一天工作12个小时。待了不到一个月,没拿到薪水,三石就因为工作太苦回了家。
16岁时,三石花了2000多元学了3个月拿到了驾照,还是B照。接下来的日子里,三石跟着师傅跑长途,小小年纪就跑遍了云贵川。三石说自己很有生意头脑,因为离开了车队后,他开了镇上第一家溜冰场,投入1万多元,一个月就收回成本。后来,溜冰场越开越多,三石也就丢掉了生意。
外出 17岁那年,三石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转折。
2002年,三石决定离开家,四处闯荡,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他跟着老乡来到了广州,却没有找到工作。这时候,有老乡找到他们,说上海这边有工作。于是,三石辗转到了上海长宁区。
长宁区位于上海中心城区西部,有着上海最大的涉外高级居住区。三石工作的地方就在这里。三石是在酒店的KTV包房做服务员,每个月工资加小费可以拿到2000多元。后来带着三石作案的老乡叫小邓,也是这家酒店的服务员,比三石大10岁。在三石的讲述里,老乡是很重要的角色,即使在逃亡期间,老乡也是三石生活里有着重要影响的人。案件中被抢的女孩小英(化名),其实也算是老乡圈子里的,大家彼此认识。
那天,小邓叫三石帮忙去吓唬吓唬小英。三石答应了。他们去了小英的宿舍,结果,小邓和小英开始争吵。三石回忆说,争吵的内容大概是小英欠了小邓的钱没还。后来,就发生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三石逃离上海时,他只在那里待了一个多月,再也没有回去过,直到这次去自首。
三石去了东莞,并由此开始了惶惶不可终日的5年逃亡生涯。
在三石的两条手臂上,17个烟头印迹整齐地排列着,一边8个,一边9个,清晰而深刻,让人触目惊心。
逃亡 17岁的三石,开始了他的逃亡生涯。在东莞,三石不断更换工作,他坚持在每家工厂只工作两三个月,并定期更换手机号码,收到的短信马上就删。没有工作时,三石就挂个牌子,在商场门口收旧手机。
三石经常做梦,梦到警察抓他。失眠已经成了习惯。他抽烟抽得很凶,一晚上就抽掉一包是常事。三石基本上不看书,上网也只看新闻。
2003年,三石听说老乡小邓被警察抓住了,判得很重。他更害怕了。即使有了自首的念头,也会被否定掉。他甚至侥幸地想,逃过追诉期。
积压在心里的秘密无法向旁人倾吐,成为三石最大的痛苦。他不敢有交情很深的朋友,关系好的话,他也只告诉说自己犯了事。三石交往了1年多的女朋友在知道真相后和他分了手。他的第二段恋情仅持续了几个月,三石自动放弃了,他害怕会对那个女孩子说出真相,他不想伤害她。
2004年3月,三石遇上了另外一个女孩——小琴。小琴是三石的老乡,天真可爱,长得也漂亮。小琴的出现,为三石的生活带来了阳光。在小琴面前,三石是个幽默、帅气的男孩子。小琴的世界里永远都是那么简单开心,而三石很羡慕却做不到。过去的罪行就像一块大石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自首 三石有自首的念头。可听说监狱里的生活很可怕,他又却步了。平时,他会给乞丐钱、会热心给人指路,这些细小的好事都可以减轻三石心里的罪恶感。有一次,他把身上唯一的3元钱给了乞丐,自己步行几公里回家。
2007年12月24日,三石无意间看到了“中华失足者热线”网站。网站的创办者王金云也曾入狱,出狱后创办了“阳光下之家”,帮助失足者。三石见到了许多与自己有相同遭遇的人们的留言,有了倾诉的欲望。他在网站上留言说,自己的堂弟犯了错。
“他一直没回家,在外漂泊着,22岁的他看起来很桥(憔)悴、很压抑,精神是(似)乎都有点不正常了,看起来像30多岁了。”当天,王金云回复了三石的问题。
2008年1月9日,三石向王金云承认,是自己犯了错,不是堂弟。在接下来的3个多月中,王金云和周三石之间不断地发短信、打电话交流。在王金云的劝说下,三石决定自首,并把自己在逃的事实告诉了小琴。小琴在生气伤心之余,并没有离开三石,这也成为三石决心自首的最大的心理动力。
2月下旬,小琴专门请了20天假,与三石共度。三石说,他不希望耽误小琴的幸福,可他非常爱小琴,如果两个人能在一起,他一定会让小琴幸福。20天很快过去了,3月16日,三石从东莞来到深圳,穿了件白色的T恤,带了件橘黄色的薄外套、手机充电器以及王金云送他的书《走出高墙》。
最后一刻 日期临近,送三石前往上海自首的事情进入倒计时。三石的敏感身份让这次上海之行显得格外特殊。
出发时,三石帮同行的电视台记者抬三脚架,没有掌握要领的他斜耸着肩膀,吃力地提着器材。一行人抬着专业设备,加上身份证明,让这支护送队没有受到阻拦。三石一直微笑着,说自己不紧张,只觉得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3月20日13时左右列车开动的那一刻,三石哭了。
一路上,三石的情绪平稳。王金云说:“这才是他应该有的生活,也许平淡,但是不用担惊受怕。”在火车上,三石构想着从监狱里出来之后的生活。他打算回老家创业。他说想在监狱学点技术,不能浪费时间。如果有人欺负他,他就忍着。
火车行驶了几个小时后,夜幕降临,三石有意无意地看着餐车墙壁上悬挂的时钟。烟瘾犯了,他会带着偷偷买来的香烟,溜出去抽。更多的时候,三石在发呆,眼神迷茫。餐车里人声渐稀,三石丝毫没有睡意。他不停地发着短信,表情会因为朋友的回复而变化。
三石上车时对记者说:“把我写得好点吧。不然人家都以为我很坏呢。”
3月20日上午9时,在临去上海相关公安部门之前,三石给他的朋友、瞎子叔叔、爸爸、妈妈、女友打了电话。泪水滴在水泥石台上,一向不回避镜头的三石,扭过头,用胳膊遮住了自己。
20日上午11时,记者以志愿者的身份陪伴三石走进了上海刑警总队。
手记
扶一把改变一个人 三石的逃亡生活终于结束了。王金云无疑在三石自首的过程中扮演了一个最为关键的角色。如果没有他,现在的三石可能还会继续在自首还是继续逃亡之间犹疑不决。在三石寻求帮助时,王金云的回复其实并不是专门说给三石听的,也许同样的话他也对别人说过。
但是,在三石看来,这些话却是句句敲打在心坎里,并最终推动了三石的自首。在关键的时候扶一把,指出一个明确的方向,才是他们需要的关怀。三石说,以前没有发现像王金云一样的好人。反过来讲,我们也没有及时地发现像三石一样需要帮助和关怀的人。
三石的经历,让人感到惋惜。如果他当时能及时自首,以他当时未满18周岁和被老乡胁迫的情节,可能只会受到很轻的处罚。然而,生活严酷地进行下去,让三石经历了5年半之久的逃亡生涯。问题在于,直到三石决定自首之时,他对自己所犯的罪行及可能遭受的刑罚的认识,都还来自于旁人,而非来自于专业人士,更非他主动去寻求的结果。
三石不懂法,文化水平有限。对于一个小学毕业就离家打工的孩子,我们不能苛求更多,相反应从社会自身寻求原因。离家之后的三石,就像一只风筝,线还在家里,怎么飞、飞多远却完全由外界因素决定。没有引导、没有教育,更不要说心理辅导,对于三石来说,远在陕西的三石的父母,仅靠几个月一次的电话,无法了解三石的成长并给予指导。
从某种程度上讲,三石是幸运的,他找到了王金云,并有媒体关注着。然而,还有更多的与三石有着同样经历的人们还没有找到他们的“好人”。如果我们无法主动寻找到他们,那么,至少要让他们了解到哪里可以找到帮助。这不是王金云一个人可以完成得了的任务,而是社会的责任。
王金云说,他想建立国内第一条在逃自首人员的热线,在警方和在逃人员之间建立一个缓冲带。这条缓冲带能惠及多少人,我们无从预计。但为了避免三石的故事再次重演,社会无疑应加强对这部分可以改造的人群的关注和帮助,扶一把,改变他们。
对话 “这几年,我经常会梦到警察抓我。梦里我使劲地向前跑,跑着跑着就陷到一个泥潭里,我还在跑,只是身体越来越沉……”
3月19日初次见面。“阳光下之家”在深圳华为基地附近的工厂楼里。三石来接记者,两个人边走边聊。
记者:已经逃了5年,为什么要自首呢?
三石:逃了5年了,再也不想逃了。我现在23岁,进去之后,即使判10年,出来后也才30多岁,要是再过5年再被抓住,再判刑,出来后还能做什么呢?被抓是迟早的事。王哥给了我自首的勇气,我很感谢他。
记者:王哥说的哪句话打动了你,让你决定自首?其他人没有这样说过吗?
三石:我和他联系时,他从来不问我在哪里,不问我叫什么。只是我打给他,他不会打过来,他理解我。我记得他说过,要我不要放弃自己。
3月19日23时40分短信。这时,三石刚刚结束拍摄。电视台记者说,录像时三石的眼圈红了。
记者:三石,还没睡吧?好好休息。
三石:谢谢您们对我的关心。我会坚强起来的,不会让所有关心我的人失望的。我会重新做回自己。
记者: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不用谢我们,最重要的是你要对自己负责。
三石:我是个有理想的人。不能放弃自己的陆力(努力)了就会有改变。我想信(相信)自己,我的明天回(会)更好!
记者:嗯,那就好,相信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三石:失眠已是我老朋友了。我不怕。习惯了,不过这几天心情还是轻松。
记者:小小年纪,也真是难为你了。不过,你的生活就要重新开始了。明天会很好的!
三石:我对不起的人很多。父母、女友、亲人、朋友。我会让他们看到一个盏新(崭新)的我。早进早出。现在太晚了,打扰你休息了。明天见。
3月20日10时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记者:马上要去上海了,紧张吗?有没有想过放弃自首?
三石:心情很复杂,说不清的。既然来了,就不会再回去了,否则对不起的人太多了。
记者:去上海自首是你的主意?为什么不在深圳直接自首呢?
三石:嗯,省得国家麻烦吧,我在深圳自首,到时候还是要被转送到上海去。我想一步到位,不想再转了。长痛不如短痛。
3月20日13时10分火车开动,三石独自离开了座位,回来时眼圈红了。
记者:为什么哭了?还好吗?
三石:小琴发了短信,我告诉她我坐上车了,要去上海了。我觉得对不起她。(沉默)
记者:昨天录像时听说你也哭了?
三石:没有,只是眼泪在眼眶里转,我憋回去了。我不会在镜头前哭的。家里人会看到的。
3月21日凌晨1时,餐车里除了几个小伙子在打牌,大部分人都倚在座位上睡着了。三石丝毫没有困意。
记者:睡一会儿吧,白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三石:我睡不着的,这一夜我都不会睡的。昨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回老家了,警察来抓我了。这几年,我经常会梦到警察抓我。梦里面,我使劲地向前跑,跑着跑着就陷到一个泥潭里,我还在跑,只是身体越来越沉。
记者:这些年在外面打工,有没有人欺负过你?
三石:当然有。可我不能反抗,怕惊动警察。做什么都心虚,被人欺负也不能反抗。
记者:听说之前打算和女朋友结婚了?这个是不是促使你自首的原因之一?
三石:有家不能回,有老婆不能娶,有朋友不敢相聚。我太后悔了,后悔很多事,后悔自己不上学,后悔自己做错事,后悔自己没有早自首。
记者:逃亡期间有没有想过自首?
三石:有。三年前吧,我在一家饭馆打工,当时的老板懂法律,我就问他说我一个亲戚犯了事儿,跟他说了这个情况。他说,这算入室抢劫,是重罪,至少要10年起判。要是判一两年,我早就自首了。我被吓坏了。
记者:有没有什么事放心不下的?
三石:爸妈吧。他们的关系很紧张。其实,我到后来才明白他们是真心为了我好。我没有好好孝顺他们。
记者:还记得上海什么样子吗?
三石:其实我在上海只待了一个多月。上海是个让我后悔的地方,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这次回去,也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就像画了一个句号。
3月21日清晨6时30分,三石不停地看着车厢内悬挂的时钟。
记者:快到上海了。还在看你王哥的书?你最关心书的哪部分内容?
三石:我看书,看到后面,前面的内容就忘了。(笑)最关心的内容,是里面的生活吧。
记者:你预计最长要进去多久?最短呢?
三石:最长要待七八年吧,最短待四五年。
记者:别紧张,今天就要走出重要的一步了。我们都在你身边。
三石:心很痛的感觉,五味杂陈。还有两分钟就到站了。
3月21日上午9时,三石挨个给朋友、家里人和女友打电话。
3月21日中午,记者与三石在上海长宁区公安分局拥抱分别,三石哭得很厉害。
(责任编辑:张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