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书评：感动于人生的虚妄

　　独立书评：感动于人生的虚妄

　　哲学诗人的任务，是要在死亡这把落下来斩断时间的铡刀面前，给出一个并非“万事空”的人生答案。

　　编辑 徐夏 撰文 陈东东

　　《诗化哲学》

　　刘小枫 著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7年11月版

　　定价：29.8元

　　何谓哲学诗人？

　　刘小枫的《诗化哲学》，评述德意志浪漫派的二百多年历程，书中粗线条勾勒的形象，用他在最后“结语”里的话来说，“像一位寻访神灵的诗人，拼命在寻找人生的诗。

”这个由席勒、诺瓦利斯、施勒格尔、谢林、施莱尔马赫、荷尔德林、叔本华、尼采、狄尔泰、里尔克、霍夫曼斯塔尔、格奥尔格、特拉克尔、黑塞、海德格尔等人组合起来的形象，或许就是所谓的哲学诗人。

　　有人说，造就哲学诗人的，是基于逻辑推理的哲学思维和基于形象隐喻的诗性思维之交互影响和作用，一方面要把意义导引向真理，一方面则将真理还原为意义。然而，我猜想，哲学诗人之诞生，更因感动于人生的虚妄——曾经，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发这种感动为如下绝唱(绝望之唱诵？)：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诗化哲学》议及的浪漫派旨趣：“在这白日朗照、黑夜漫漫的世界中，终有一死的人究竟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处，为何去往？有限的生命究竟如何寻得超越，又在哪里寻得灵魂的皈依？”正像是对陈子昂这首诗的阐释。其中，“终有一死的人”，是最触目惊心的字句——看上去，这就算事情的全部了——陆放翁有云：“死去原知万事空”！

　　哲学诗人们诗化哲学的前提，大概就在这人的终有一死。“关心死的问题，从浪漫哲学诞生之日起就开始了。”从死亡又引伸出了时间问题，而“死亡、时间等问题的突出，”刘小枫说，“充分表明，诗化哲学始终关心的是生存论，而不是存在论或实在论。”生存论追问人生在时间现世的意义，哲学诗人的任务，是要在死亡这把落下来斩断时间的铡刀面前，给出一个并非“万事空”的人生答案。这任务本身已相当浪漫诗化了，那个答案，要是找来的话，也必定是浪漫诗化的。并且，浪漫派认定，这个答案只能从人生的诗化中才可能觅得。

　　诗富创意，哲学爱智求真，那么，诗化哲学便可解作富创意的爱智求真。浪漫派试图以此突围死亡和时间。哲学诗人的智慧创意，在于给死亡这一绝对真理以别样的现世之人生意义。里尔克写在《慕佐书简》里那句“如果不是把死亡看作绝灭，而是想象为一个彻底的无与伦比的强度”颇值得玩味——死被“看作”和“想象”成了另一个前提。可以明确浪漫哲学思路的，是刘小枫引自巴霍芬的说法：“死是生的前提，只有在此关系中，即在不断的毁灭中，创造之力才会生机勃勃。”死不再是结局，反像个由头，浪漫派设想，“只有从死，从特殊的个体的衰亡入手，才能认识到生的根基。生是从死中衍生出来的，生的要素植根于外显的消灭，死的烈焰吞噬了僵滞的特殊性，最终扬弃了个体的有限生存，从而与大全结合在一起，以深切的渴求与万物为一。”

　　死亡提醒人关切生之意义

　　那么，死并不“万事空”了，死带来“完满”。尼采更把死讴歌为人所主动担当的使命。《诗化哲学》总结浪漫派的死亡观：“死与生是融为一体的，死不是最后的外在的终结，而是当下瞬时存在的一部分。死的胁迫把生命从其麻木的沉沦中唤醒，促使生命投入最后的超升。在死的时刻，生之大门才敞开自己的全部现实性。”于是，霍夫曼斯塔尔这样写道：

　　只是，因为我会死，

　　我才感觉到我在。

　　是死亡提醒人有限生命的自我意识，去关切人之为人的生存意义；是死亡“呼唤人们对自己的有限生命作真正必要的创造，把自己的生活创造成有意义的生活。”而对于意义的发现和创造，正是诗的作为。它给出人在现世的尺度。从而，浪漫哲学提起的死亡这把落下来斩断时间的铡刀，也可以是“诗化人生的法门”。

　　浪漫派诗哲通过诗化死而诗化了生。可要是死亡真的仅仅表明“万事空”的话，那么莎士比亚写在《麦克白》第五幕里的台词“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也就会变成真理。因为，如海德格尔所说：“死给生的整体划定的界限，在先地影响着生的内容”。不过，他接着又说：“当一个人超逾这内在界限以外，那么，这个人的生命品质和形式就不一样了。”霍夫曼斯塔尔拟借死之口吻，把这超逾的设想给戏剧化了：

　　我把灵魂的上帝带到你面前。

　　这种只可能出自诗性思维的指认，显然跟浪漫派诗哲所想象的世界图景有关。不管他们的世界图景是基督教的还是灵智主义的诺斯替教的，这图景里都有一个彼岸。它使得浪漫哲学所关心的生存论也超逾了现世。有着彼岸的世界图景是人的愿望，正像死去并不“万事空”是人的愿望。而愿望刚好是一种意义，或者说，意义总是表露着愿望。这种表露，以诗为最。《诗化哲学》录《诗纬》所言：“诗者天地之心”，透彻的意思该是——诗者人所意愿的天地之心。哲学诗人们把人生的答案锁定于诗，要用诗的本体论或本体论的诗来克服由于终有一死带来的人之命定，去解决经验与超验、现实与理想、有限与无限、历史与本源的普遍分裂，不也由于诗是饱含着愿望的意义塑造？作为人性中最为神圣也最为神秘的成分，诗是“人类最初的自由赠与”。浪漫诗哲企慕“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把诗认作人的生存方式和人生态度，意在回归“人之为人的本性，人之为人的天命”。这就已经具有了对现世的超越性，在海德格尔看来，这是“有限中的无限的持存”，并且它还是跟死相关：

　　唯有人才能死，而且，只要他羁留在大地上，栖居于斯，他将继续不断地死。不过，他的栖居却栖于诗意中。

　　《诗化哲学》阐发说：“人的本质就在于趋向神性，仰望神意之光，用神性来度量自身。正是这种度量使人超越了大地和苍天之间的维向，进入自己的本质，从而度量敞亮栖居的面貌，此一敞亮就是诗意。”在这里，浪漫哲学给出的有着彼岸的世界图景清晰明了。施勒格尔“人，即充满着人性的人，与无限的每一种关系都是宗教”，则揭示了哲学诗人为人生设定的诗意世界。在《诗化哲学》里，这个诗意世界被表述为“超验的大我通过一个禀有感性的小我，把有限之物、时间中的物(包括个体的人和世界中的事物)统一领入无限中去。”

　　哲学诗人不仅想让诗与哲学合一，更想让哲学等同于诗。很多时候，诗化哲学因而令哲学被诗所化了。它是诗，或仅仅是诗，是富创意的、予人的有限生命以安慰、寄怀和愿望的意义塑造。有一次，西川跟我说：“诗和诗人更需要伪哲学”。这说法，对现世人生也一样适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