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心营救”之痛
只有正视血液制品生产管理上的种种现实问题,才能避免类似悲剧的发生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范迎春 梁书斌
吉林省长春市24岁的农妇尹文娇,3月8日产下一名女婴后并发大出血,于3月15日凌晨死亡。
急寻人血纤维蛋白原
3月8日,一个新生命从尹文娇体内降生了。然而,产后大出血,又让这位刚刚实现了母亲梦的弱女子面临严酷的考验。
剖腹产后一个小时,尹文娇出现急性术后出血症,流血十多个小时不止。经会诊确定为“弥散性血管内凝血病”。
2万多毫升鲜血、血浆、血液制品,源源不断地输入尹文娇的体内,又无情地流出来。6次病危通知,让家属们几近绝望。
此刻,挽救尹文娇生命的惟一办法,就是注射“人血纤维蛋白原”。但这是一种十分紧缺的药物。长春市妇产医院找遍长春市、沈阳市的各大医院,1克也没有找到。
药物求助的电话,于当晚17时26分打进了黑龙江交通广播的直播间。
交通广播在第一时间播发了寻药的信息。与此同时,由交通广播总监带队四下寻找药源。
通过电台得知消息的黑龙江省委常委、宣传部长衣俊卿要求:“黑龙江是药品生产基地,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药物,抢救尹文娇的生命。”
20分钟后,消息接连传来:在医大一院找到3支,在肿瘤医院找到3.5克。
“立刻把找到的药送到长春!”黑龙江人民广播电台门口聚集了七八十台争抢着去义务送药的出租车和私家车。19点18分,由挑选的7辆车组成的第一车队,载着11支“人血纤维蛋白原”,呼啸着踏上了前往长春的路程。
哈尔滨市公安局哈尔滨交警支队指挥中心派警车前导,交通警察在途经的各个路口守候,市区一路绿灯。
哈尔滨至长春的高速公路路政管理部门,打开了沿途收费口的紧急通道,送药车队一刻不停免费通过。黑龙江交通广播的电波也及时传递到正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车辆,过往车辆纷纷减速让行。
230多公里路程,送药车队仅用了1小时40分钟,最高时速达到170公里以上。
22点21分,送药车队抵达长春市妇产医院,药物被迅速送到手术室,注入尹文娇的体内。
3月9日零时10分,第二批药物到达长春。
3月9日早晨5点多,尹文娇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身边刚刚降生的女儿,疲惫和挣扎中的她,脸上掠过一丝欣慰和自豪。
然而,就在人们觉得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尹文娇的病情再次出现反复,重新陷入深度昏迷状态。在场专家表示,至少还需要8支“人血纤维蛋白原”。
哈尔滨市再次投入到“挖地三尺”的寻药行动中。很快,由哈尔滨医药公司提供的2支药物和哈尔滨世亨药业撬开仓库取出的10支药物,被送到长春市。
从接到求助信息开始的十多个小时里,哈尔滨市近百辆出租车和私家车自愿加入送药队伍,穿梭在哈尔滨至长春的高速公路上。
在第一支送药车队中,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私家车主要赶在次日早晨回到哈尔滨送女儿上学。当晚返程前,他掏出身上的1000元钱留给尹文娇的家属。
3月9日中午,尹文娇被转入吉林大学白求恩医学部附属第一医院治疗。
没有名字的捐款“名册”
药物找到了,但尹文娇收入微薄的家庭,倾尽全力也难以支付巨额治疗费用。
“尹文娇需不需要捐款?”“我们怎么样才能帮助尹文娇?”许多听众把电话打进了黑龙江交通广播的直播间。
3月9日中午12时,黑龙江交通广播在大楼门口设立了捐款处。未等捐款箱搬出来,门外已经聚集了许多准备捐款的市民。在捐款现场,本刊记者一次次被感动得眼眶潮湿。
一位74岁的大娘拄着拐杖来了,颤颤巍巍地掏出200元钱放到捐款箱里。这些钱是家里半个月的生活费。工作人员劝大娘少捐点,大娘坚持把钱留下:“生活上怎么也能对付过去,救命更需要钱。”
一位出租车司机送来了20张5元面值的钱。他说,这是替阳阳的妈妈捎来的,这个叫阳阳的孩子也受过社会捐助。阳阳的妈妈现在靠给司机清洗坐垫套生活,每清洗一套收5元钱。
在短短2个多小时里,捐款处收到社会各界捐款二十多万元。
在捐款处事先准备的捐款名册上,记者看到只记录了很少几个名字,大多数捐款者都没有留下任何印记。
“有难同当,中华民族就没有过不去的关。”高非易在留言中说。正在澳大利亚进修的高非易从网上看到尹文娇转院需要大笔医疗费的消息,打电话让父亲代捐了5万元。
一位衣着朴素的盲人在家人的搀扶下来到捐款处捐了300元钱。离去的时候,工作人员追上去送给他一束鲜花。
“虽然他的眼睛看不见,但是相信他一定能够感受得到花的美丽。”一位工作人员含着眼泪说,“很多车辆停下来让他横过马路的情形,让我们看到了这个春天里最美最温暖的风景。”
“爱心营救”难成常态
尽管黑吉两省的各界群众作了大量的努力,但由于脑积水、多脏器功能衰竭等原因,尹文娇在顽强坚持了7天之后,于3月15日凌晨不幸死亡。
尹文娇的死亡,引起人们痛惜之后的疑问和反思。哈尔滨血液研究所所长马军说,依靠医学和治疗手段的进步,妇女产后弥散性血管内凝血病基本上是可以成功救治的。尹文娇死亡固然有多方面的因素,但根本原因在于没有及时使用有效药物。持续十多个小时流血不止,也是诱发其他病症的直接原因。
尹文娇病危期间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帮助。长春市300多名市民自发到医院为她义务献血,哈尔滨市民捐款三十多万元解决她住院治疗费用。参与找药和捐款的一名哈尔滨出租司机说,他是通过收听当地电台才知道情况的,媒体的介入使尹文娇幸运地得到了社会的关注,但是这也是一个“非常规”的渠道,不可能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运气。那么,常规的渠道在哪里?在救治尹文娇的过程中为什么没有发挥作用?
一位网友留言说:“爱心营救无法成为常态。我们无法想象每天都上演这样的生死时速,来营救更多母亲的生命。虽然大爱无边,但毕竟不能天天让患者与死神赛跑?”
马军说,弥散性血管内凝血病在产妇中的发病率达千分之一左右,“人血纤维蛋白原”本应是相关专业医疗机构的临床常备药品,过去实际情况也是这样。但最近一年多,该药品出现了稀缺的情况,大型专业医院也只有极少量储备。在各种无关痛痒的医药广告满天飞、不明所以的“新奇”药物层出不穷的今天,事关公众生命安全的必备药反而稀缺,这是很不正常也很不合理的现象。
“作为一个医学界人士,我对尹文娇的死亡深感愧疚。”马军说。
常备药品何以稀缺
据了解,哈尔滨市制造“人血纤维蛋白原”的原料血浆,目前供应十分紧张,血源采集呈“一头冷一头热”现象。
哈尔滨市红十字中心血站站长柳堤告诉本刊记者,由于公民义务献血踊跃,该血站的血源非常充足,派出去的采血车辆经常还没有到规定时间就完成了采血任务。
不过,获准生产血液制品的哈尔滨世亨生物工程药业股份有限公司营销总监孙延喜说,该公司的血浆单采站时常多日采不到一点血浆,公司每年能加工500吨血浆,可是去年一年实际采集不到100吨。这些血浆还要用于公司的其他产品,用于生产“人血纤维蛋白原”的部分就更少了。
马军认为,导致“人血纤维蛋白原”稀缺的原因首要的是医药卫生体制问题。该药属于血液制品,生产药品的企业和红十字中心血站分别归口药监部门和卫生部门管理。红十字中心血站属于公益性机构,血源来自于公民义务献血;血液制品生产企业通过有偿单采血浆站采集血浆作为生产原料,属于经营行为,二者有严格的界限划分。近年来,国家加强了对血液制品生产企业和血浆有偿采集的管理,一方面是有生产资格的企业减少,一方面是这些企业的血浆采集严重不足,不能满足生产,但又无法借助义务献血的渠道解决。
孙延喜说,影响企业生产“人血纤维蛋白原”的另一个原因是投入大、工艺复杂、成本高、税收高,企业没有什么效益,生产越多亏损越多。企业要维持生存,只能选择效益相对好的产品。目前国内有三四家企业获得了生产这种药品的资格,但是生产量都不多。
哈尔滨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副局长尹逊华指出,血浆制品生产的管理越来越严格,一些产品成本高效益低,导致目前企业的积极性不高。因为严格执行采供血条例,取缔了很多血站,采血点的减少导致血浆短缺。
尹逊华认为,要解决这个问题,应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设法拓宽企业血浆原料的通道。同时,价格制定部门在制定价格时,应充分考虑到企业的生产成本。
马军等专家建议,“人血纤维蛋白原”等血液制品关系到公众的生命安全,不能简单地以经济效益决定生产与否,而企业自身无力解决这个问题。政府应当在继续进行严格管理控制的前提下,对此类药品生产给予支持,比如帮助企业解决原料不足的问题,在税收上相应给予减免,调动企业的生产积极性。
马军建议,希望通过目前中央政府正在积极推进的大部门体制,打破过去部门之间的藩篱,理顺血液制品生产管理上存在的种种现实问题,避免再发生尹文娇这样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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