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剪岁月,雕刻时光
——傅聪2008年杭州音乐会手札
■观察记者 戚永晔
“一切艰难的钢琴技巧,只是肖邦《练习曲》的外貌,它的精神,确是各式各样的新的音乐内容:有的是像磷火一般的闪光,有的是图画一般幽美的形象,有的是凄凉哀怨的抒情,有的是慷慨激昂的呼号。
“演绎肖邦我说不上是权威,我不过是他一个忠诚的追随者。‘熟读后主词’,就基本上是肖邦的精神。肖邦的音乐最主要的就是‘故国之情’,还深一些的,是一种无限的惋惜,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这种无穷尽的怀念不光是对故土的怀念,那种感情深入在他的音乐里,到处都是一个‘情’字……”—傅聪(2000年)
4月19日晚,当肖邦《练习曲》那悠扬的钢琴声在杭州剧院响起的时候,我们似乎可以听到岁月深处,一对父子穿越空间轮回,正进行着关于艺术的心灵对话。
乐曲的弹奏者,是享誉世界的“钢琴诗人”傅聪。
乐曲缅怀的,是傅聪的父亲,恰逢今年100周年诞辰的翻译家傅雷。
傅雷已去了,而音乐还在。对傅雷百年诞辰最深情的怀念,莫过于音乐。
傅雷是父爱的旋律。傅聪是赤子的旋律。在傅雷诞辰百年之际,这场在杭州高调举办的,被一些媒体誉为“聆听傅聪•阅读傅雷”音乐会让我们重温这一对传奇父子的绝代风华。
“序曲”撩人
两度来杭的傅聪,在杭州剧院这座颇有“琉璃屋”风格的音乐厅里,以他那热烈又奔放、深情又寂寥的音乐语言向父亲傅雷的百年诞辰送上慰藉。多年饱受腱鞘炎折磨的傅聪,几乎每场演出都让人担心这是最后一次,所以,每个细节都显得弥足珍贵。
晚上7点38分,全场逐渐安静下来后,傅聪才缓缓走出,不变的黑色对襟长衫,不变的后梳长发,标志性面无表情的鞠躬,然后用冷峻的眼神扫视全场,仿佛一位严师上课前先看看学生们有没有做好准备。第一首是海顿的《D大调奏鸣曲》,过不了几秒钟,行云流水般的音符就从74岁的傅聪手中流淌而出,直入人心。
现场的听众似乎在一瞬间被这种撩人的艺术氛围震撼了。全场鸦雀无声,专注听着老人倾情的表达。
如果说唐明皇一场大梦之后挥笔而作《霓裳羽衣曲》,是才情的瞬间喷发。那么此刻傅聪的琴声,则表现了几年、几十年,甚至几代人对于艺术的深厚积淀。
时间倒回100年前,一个哭声特别响亮的孩子降生在江南望族,因此长辈们给他取名为“雷”。
这个孩子日后成为当代伟大的翻译家、文学评论家、音乐鉴赏家。作为翻译家,人们说“没有他,就没有巴尔扎克在中国”,他译介的罗曼•罗兰名著《约翰•克利斯朵夫》深深影响了几代中国人;作为文学评论家,他对张爱玲小说的精湛点评,是学界文本批评深入浅出的典范;作为音乐鉴赏家,他写下了优美的对贝多芬、莫扎特和肖邦的赏析。
可是,这些都不及他的另一个身份著名,那便是“父亲”。
傅雷写给儿子的“家书”脍炙人口,上世纪80年代至今,5次重版,19次重印,已感动了数百万国内读者。这本《傅雷家书》既是充满着父爱的苦心孤诣、呕心沥血的教子篇,也是最好的艺术学徒修养读物,更是坦荡刚毅的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深刻写照。
另一方面,《傅雷家书》在给数百万读者带去间接熏陶的同时,它的最直接受益者—傅聪和他的弟弟傅敏更不该被我们忽视。
能够弹奏出如此天籁的老者,可不就是那个读着一篇篇深情家书长大的热血青年!
读吧!这是最优美的傅雷!
听吧!这是最好听的傅聪!
“渐进”迷人
在第一乐章奏完后,傅聪静止稍做停顿,可不少听众却误以为是一曲结束,立即报以“热情的掌声”。傅聪立刻做出激烈反应,伸出右手朝听众席狂摆不止,然后摇了摇头,继续演奏。大师的这一“抗议”也让杭州听众变得“杯弓蛇影”,在之后的曲子中,凡是有短暂停顿的,台下人几乎都要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乱鼓掌,只有当看到傅聪起身鞠躬,才敢放胆鼓掌。于是,整场音乐会,听众们几乎是“做着筋骨”听完的。
因为时下“学钢琴风”正盛,所以座上几乎有三到四成是10岁以下的“小琴童”,在父母的陪伴下前来感受艺术氛围。但令人惊讶的是,这些不甚懂事的、还在最爱吵闹玩乐阶段的孩子们,似乎也聆听到了傅聪琴声里的坚韧、执著、倔强和感动,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欣赏大师的迷人表演。
对于一场本质还是商业表演的音乐会来说,从台上到台下,这种发自内心的执念尤为可贵。
时间定格于1966年9月2日夜。就在那一夜,傅雷和妻子朱梅馥不堪忍受狂风暴雨般而来的“文革”。留下遗书,双双自缢。无边的历史暗夜中,他们平静离去,却是广陵散似的绝唱,那是中国文化史上惨痛的一页。
多年后,陈村写过一篇名为《死》的文章。他和傅雷住在同一条江苏路上,生命中有十二个年头和傅雷的生命重合,却始终没有见过这位译匠。陈村曾在图书馆借阅《欧也妮•葛朗台》,但那本书没有封面和扉页,没有译者的名字,他也不知道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就是译者的家,小小的花园内曾种满怒放的月季。在书房里,傅雷每天工作十个小时,孜孜不倦,勤勉不辍、翻译《幻灭》、用精致端整的楷书为儿子抄写6万字的《艺术哲学》、写几十万字的家书。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夜停止了,花园内的月季被粗暴的手连根拔起,书房内的山水画和条幅撕成碎片,践踏在无知的脚下。一个艺术家精心构造的理想世界,自溺于黑暗的洪水。
对李后主而言,国家之不幸,诗人之大幸。对傅聪而言,家庭之不幸,某种程度上成就了他卓尔不群的艺术气质。
傅聪从小对古典音乐有着先天的狂热:七岁学琴,九岁师从意大利著名指挥家和钢琴家梅白,1951年师从前苏联钢琴家波隆斯夫人。1953年应邀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演出贝多芬的《第五皇帝钢琴协奏曲》,获得巨大成功。同年在第四届世界青年联欢节的钢琴比赛中荣获第三名。
围棋大师吴清远说,二十岁之前不出名,终生无望。
傅聪,就是这种早成与天才的集中表现。
“高潮”动人
整场音乐会的高潮无疑是傅聪演奏肖邦的《六首练习曲》,除了傅聪本人对这曲子的熟捻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它是傅雷生前最爱。
演奏前,傅老特地停顿了几分钟。坐在椅子上朝听众席巡视了几圈。本来就噤若寒蝉的听众们以为哪里触怒了大师,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几个本来准备起身活动的听众马上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直到台下最后一个站着的人坐下,全场安静无声时,傅聪才缓缓落指,触动黑白键,流露出动人旋律,也伴随着不易察觉的叹息。
渐渐地,大家都分辨出了《练习曲》的调调,温情、感怀、叹息漫溢每个人的心里。全场彼时沉醉在一种动人的气氛里。
艺术里的完美你要心里有数。施纳勃曾说:“伟大的音乐你永远不可能达到,你的演奏永远不可能像作品那样完美。对此你心里有数,可你还是孜孜不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地去追求,追求过程中有一种无穷的乐趣,你每一分钟都会发现新东西,而且这还不过是大海中的一滴水啊!对我来讲,音乐中永远有新天地让我去发现去追求,即使是以前弹过的作品。”
1954年傅聪应邀赴波兰学习,师从世界著名钢琴家、杰出钢琴教育家杰维斯基教授。1955年3月获得世界最负盛名和权威的钢琴比赛—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第三名和肖邦“马祖卡”最杰出演奏奖,来自世界各国的评委们以及广大听众为之震惊,认为他弹奏的肖邦 “富有肖邦的灵魂”。1956年傅聪第一次在欧洲巡演,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20年间,他举行了约2400场独奏音乐会,被誉为 “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肖邦的最佳演绎者”和“钢琴诗人”。
当代三位钢琴大师阿格里奇、莱昂莱谢尔和拉杜鲁普在为 《致音乐爱好者》撰写的短序中说到:“傅聪有一种罕见的才能,他能把自己和古典音乐作品的大师们心心相印地融为一体,因此他已经成为我们时代的音乐大师之一。”
“尾声”醉人
曲未终,意转浓,伯劳飞燕各西东。
弹到舒伯特的《A大调奏鸣曲D.959》。音乐会已经接近尾声。
“这又是傅雷所爱的曲子啊。”有人感叹。
现场有听众私下里向孩子背诵起了傅雷对于舒伯特的评论:“纯粹的浪漫气息是从舒伯特开始的,比如渴求梦境,逃避现实世界,遁入另一个能安慰我们拯救我们的天地……一切情感方面的伟大,贝多芬应有尽有。但另有一种想像方面的伟大,或者说一种幻想的特质,使舒伯特超过贝多芬。”
一种融和、温暖的气息渐渐升腾起来。
这些精致优美而又成熟复杂的乐曲,在演奏家倾注了生命力的演绎下,显得如梦如幻,如诗如歌,既活泼又典雅,既抒情又激昂。演奏完毕,钢琴家再次扶着琴边,慢慢起身致意,徐徐步入后台。听众再次以如雷掌声,全场听众如痴如醉,尽兴而归。
这是一场扣人心弦的超水平演出,一切都完美无瑕,唯独演奏家的行动似乎显得特别迟缓,“毕竟是岁月留痕了”,周围人说。
虽然有人批评说傅聪已被时下媒体包装为一个文化偶像,当人们还在捧读《傅雷家书》的时候,傅聪却已渐行渐远,自成一“家”。但事实上,傅聪从来没有远离他的音乐世界。傅雷要求儿子:“先做人,后做艺术家,……最后是钢琴家”,他希望傅聪成为一位“德艺俱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而今时今日我们看到的傅聪,的确已体现了家书所言的精神,不负父亲当年的期望—他的思想境界如此成熟丰沛,而艺术生命却是年轻而活力充沛的。
当年的傅雷,身处斗室,而心系家国,甚至遍及文化、艺术以及全人类的命运,这一切,都不会老,不会过时,不会因三五十年的光阴而变得褪色苍白。一个世纪之后,在众声喧哗、烦嚣扰攘的闹市中,却有许许多多既朴素又深刻,既温柔又善良的赤子,在争名逐利、追求物质的混沌中,力求众醉独醒而深感彷徨。但愿这种艺术精神,犹如翩翩蝶影,能飞入千家万户的窗棂,慰藉落寞无告的心灵,为他们洗涤尘垢,点燃希望,激励他们对生命的真谛,重新探索与追寻。
此刻,在听众眼里,身形不再翩翩,手指不再灵动,甚至可以说已经尽显龙钟之态的傅聪,仿佛已在岁月的长河中定格。但我们愿意相信,艺术之相通永远是不变的真理。傅雷是用他的笔,在字里行间弹奏他的琴;而傅聪则是用他的手指,在跳跃的音符之间,寻找他的价值。走笔、弹指、动心之间,已经把最精致、最富有艺术气息的时光裁剪下来,精雕细琢,呈现到我们每个人面前。 ■
|